第11章 人心险恶
徐飞一听,以为他不过是在武馆里学了点花拳绣腿。就在这时导演盖瑞来了,看众人围在地毯周围,也过来凑热闹,却听说是梁家伟和杨皓明在练毯子功。
徐飞忙说:"艾瑞克功夫不错,我刚才试试他都会些什么。看来我这些徒弟能做的他都能做,好好练练他都不需要替身。"
盖瑞欣然笑道:"那当然好了。你没看见艾瑞克那天翻跟头接剑的动作,潇洒极了。"
徐飞不再多说,招呼众人练功,杨皓明也跟著众人练。这些训练对他来说并没什么难度,一学就会了。
一般演员小打小闹的都自己上,复杂的高难度动作还是要替身的,有时还要吊钢丝。对打都有套路,砍刺也都有技巧,既要会"杀",也要会"被杀"。常常看似"杀"了对方,实际上碰都没有碰到。杨皓明刚开始觉得很假,也很好笑,后来也就习惯了。现在才终于明白电影里那些被杀的极惨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在美国有些假拳击秀练的也是这种套路。
徐飞是香港名气不小的武术指导,可他的脾气也不小。一般的演员时不时就要被他说,替身演员和他的徒弟更是常被骂得狗血淋头。
杨皓明是戏中的主角,又是MPG总裁的弟弟,徐飞对他倒还算客气。他在一旁瞠目结舌地看著徐飞骂人,就象看著外星人一般。
他从小在美国长大,接触的人几乎都很和善有礼。鲁道夫教授对他就象亲生儿子一样,从来都是赞扬加鼓励。常子期对他虽然严苛,却是谦谦有礼的方外君子,说白话文的时候都少, 更别说骂脏字了。
"这个三八!""你笨猪啊!""脱线!""没见过象你这么笨的!"
如此直白地以侮辱性字眼进行人身攻击,要在美国早被开除了。杨皓明既惊且愤,但被骂者几乎都是替身演员或徐飞的徒弟,一个个都默默忍耐,无人抗议。
很快到了中午,徐飞的口终于被食物塞住,厅里短暂地恢复了正常分贝。午餐后杨皓明左右无事,便四处逛了逛,看见一个堆道具的房间里有架钢琴,便进去弹了起来,瞬间心中的不快便随著琴声消散了。
只可惜,弹琴的时间实在太短了点。
整个下午他不得不继续忍受徐飞的高分贝喝骂,他觉得这天下午听到的粗话比他这辈子听过的都还要多,可挨骂的人一个个唯唯诺诺,绝无异议,让他想打抱不平都没有机会。
到傍晚收工的时候,他的心情实在是郁闷到了极点,以致于连大哥大嫂也不想见。他打了个电话给唐馨,说是要在公司练琴,不回去吃饭了。
其他人陆续走了,他却钻到楼上那间道具房里。这房间没有窗户,东西堆得很满;那钢琴也颇旧了,而且许久都没有调过音,可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弹起了贝多芬的"悲怆",这首曲子似乎很切合他现在的心情。他抡指如飞,慢慢地,心中那种莫名的悲哀似乎也随著琴声悄悄地发生了些变化。
这"悲怆"是多么的宏大,蕴含著悲天悯人的善意。自己狭隘的愤懑在这深刻的宽宏面前,竟让他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一曲弹完了,可他坐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动。这首曲子他多年前就弹得很好了,可是从来都不曾有过象今日这般的感受。
伟大如贝多芬,年仅三十便在颠峰时期渐渐失聪了。极度沮丧之时,他也曾怨愤地说:"造物主对自己的创造物掉以轻心,任其盛开的花朵凋零落地。"可是绝不妥协的贝多芬重新站了起来,从悲凉中,从怨天尤人中,从极度失落中站了起来,才有了后来的"英雄","热情","命运"和"田园"。
"我不配弹‘悲怆'。" 杨皓明自嘲道,"我应该写一首‘沮丧' 或者 ‘抑郁' 给自己,专门用来发泄郁闷。"想到此间,他已经心情大好,对徐飞非但不再怨愤,反而怀著些许感激。因为没有他和他的 "猪头",自己又怎能和伟大的音乐家如此地靠近。
想罢他便开始弹贝多芬另一首脍炙人口的奏鸣曲----热情。
"流畅而热情",这是他表演这首作品时一向的赞誉。可是今天,此刻,终于站在贝多芬身边的他却已不再只会表达那种"流畅的热情"。他指尖喷涌而出的,是一种来自生命深层的热情,源源不绝的渴望,不屈不挠的力量。
这热情是如此诚挚,这渴望是如此善良,这力量又是如此伟岸,他的心被急速地充满,无法容纳的恐惧让他仿佛呼吸都困难,以致于不得不拼命扩大自己心的容量来包含这份力量,----已经成为他生命的那种力量,他自己的力量。
他的琴声中第一次充满了这种力量,那种难以置信的感受让他觉得以前空洞炫耀的琴技竟是那么的无知,似乎到了今天的此刻,他傲人的技巧才第一次真正有了颗美丽的灵魂。
这一曲弹完,他静静地在钢琴前坐了许久, 唯一做的事情便是呼吸, 静静的呼吸中他等待著心的容量急速的扩展。 终于一扇门打开了,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就好象把一个喜欢读书的小孩突然放到一个大书架前,那上面摆满了他还未曾读过的好书。
也不知道在这间拥挤的道具房里呆了多久,他的肠胃终于不争气地咕了一声。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饿得手脚都有些脱力了。他心情大好,起身便往楼下走。经过一个小房间时,看见还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里面有人在说话,而且似乎听见自己的名字。他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又仔细听了片刻。
"你不用谢我,我是你师父,我不帮你帮谁呀? 现在还没有开拍,他要受了伤,你顶上正好。等开拍了,再换人就不容易了。那个时候,就算他受了伤,他们多半宁可停拍也会等他。所以要趁这段时间,刚才那个办法应该万无一失。"
这声音听上去象是徐飞,杨皓明吃了一惊,心里疑惑起来:"他们难道在说我吗? "
这时又听梁家伟的声音说:"那飞哥你可得小心点,别让人看出来。他是MPG香港总裁的弟弟,要是让他们抓住把柄,他们一定会告你的。如果你为了我毁了自己的前途,我怎么对得起师父你呀。"
紧接著徐飞的声音道:"你放心,没把握我也不会做。到时候你离远点,别让人怀疑你。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这小子武功的深浅。不行的话我叫青龙帮的兄弟教训他。"
杨皓明听到这里,全身象是一盆冰水当头浇了下来。他站在那里,心中说不出是愤懑还是鄙夷,但他宁可没有听到这一切。
只听梁家伟又接著说著什么,他却一个字也不愿再听下去了,甩开步子便下了楼。
他走路很轻,穿的又是软底鞋,徐飞和梁家伟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因为他耳音极好,才无意间听到了门缝里传出的细微人声。
从公司出来,他原本回转了的心情突然变得更糟。 刚才那种升华的感觉仿佛一下子离他远去,他觉得心神俱疲,四肢无力。他把车开到最近的海边,躺在黑沉沉的沙滩上,任凭海水一浪一浪地浸著他的脚和裤管。
他需要冷静一会儿,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可是好一会儿过去了,他却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愿想。
从小到大,无论家里,学校还是社区,他杨皓明是宝贝,是神童,是天才。他乖巧聪明,才华横溢,人见人爱。他没有伤害过别人,而别人竟要这样居心叵测地害他,若非他亲耳听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他就这么躺著,直到唐馨打来电话。已经快半夜一点了,他不想让家人担心,只好全身湿漉漉地开回了饭店。尽管饿得全身无力,他也懒得找东西吃, 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被闹钟吵醒。
睡了一觉,昨天的不开心却也忘记了大半。回想著昨晚无意听到的事,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看来是自己抢了别人的机会,才会让他们师徒用这种手段来对付自己。一个角色有这么重要吗?师父曾讲江湖险恶,人心更险恶。为了一点利益不择手段伤害别人,他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也想要不要退出算了,他梁家伟视做珍宝的东西,我杨皓明却不在乎。反正自己又不是娱乐圈的人,何必搅在这趟浑水里。可是约已经签了,无故违约罚款很高的,自己公司那点钱根本就不够赔。更何况,遇到困难退缩本就不是他做人的态度。
等他开车到达公司的时候,他终于想清楚了:"我没有做错事,就绝不退缩。总之不管别人怎么对我,我不能丢了自己做人的原则。"
想通了之后,第二天的训练反倒变得趣味横生。也许是徐飞和梁家伟心中有鬼,见了他反而更客气起来。杨皓明经常故意盯著他们的眼睛看,而他们却总是避开视线。
第12章 阿宝
第二天的一项训练是战场上的对打技巧。演员们练习反复地"杀"那些替身演员。替身演员很辛苦,不光要承担危险的动作,一个人往往要演很多次士兵,在一部电影里反反复复地被"杀",还要演好各种"死"法,还要"死"得精彩。
有一个很年轻的替身演员叫阿宝,虽然是个新手,但功夫很不错,刚从台湾来,常常因为听不懂粤语而被徐飞骂作"猪头"。他总是红著脸站在一边不敢出声, 其他演员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如果得罪了武术指导,演动作片的时候那可就有苦头吃了。一个动作让你演几十次,弄不好受伤破相的都有。在这一行混久了的艺人都不敢得罪他们,很多女星甚至于嫁给了武术指导。
杨皓明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走了过去对阿宝笑道:"阿宝,猪头在我们剧组是飞哥对大家的昵称。 伟哥叫大猪头,我们叫二猪头,三猪头,四猪头,王猪头,李猪头,艾瑞克猪头,还有你这宝宝猪头,甜心猪头......"众人顿时哄笑了起来,大厅里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徐飞听了不禁一怔。他心里恼怒,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大声叫道:"各自练功,别偷懒啊!阿宝,你就跟阿明一起练吧。"
阿宝心里十分感激,和杨皓明边练边聊,很快就混熟了。
阿宝个子很高, 圆圆的脸, 浓眉大眼, 五官端正, 头发梳了几绺染成了红色,穿著打扮在时尚的潮流中并不落伍。
午餐时阿宝向他道谢:"明哥,今天多谢你帮我。"
杨皓明笑道:"阿宝,你叫我艾瑞克就行了,我可能还没你大呢。"
阿宝忙说:"对对。我今年二十一,你呢?"
杨皓明看了他一眼,美国人一般不问年纪,但他还小,也没所谓:"我今年十八。"
阿宝感叹道:"你真厉害,这么小就当上了主角。"
杨皓明笑道:"你也很厉害啊,你功夫这么好,在哪里学的?"
"在台北的文德武馆里跟师父学的。"阿宝兴奋地说,"我这还不算什么,我还有好多师兄,他们的功夫更厉害,我师父和师叔就更不用说了。"
"文德武馆?"杨皓明转头笑问:"你师父该不会是尚文德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师父的名字?"阿宝好奇地问。
杨皓明笑道:"我当然知道了,因为他是我三师兄。还不快拜见掌门师叔。"
阿宝惊讶地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师父这回刚从美国回来,说师祖归山了,把掌门之位传给了七师叔,原来就是你啊!"
杨皓明笑而不语。
阿宝左右看了看,便要给他行礼,杨皓明赶忙拉住他:"别在这里啦,也别跟任何人讲。你还叫我艾瑞克就行。"
"你真是我们的掌门师叔?"阿宝又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才兴奋地坐下,"他们都叫你艾瑞克,我不知道原来你就是七师叔杨皓明。师父说七师叔学成了本门的绝活儿,所以师祖才让你做掌门的。还说----"阿宝话没说完就打住了。
"还说什么?快讲。"杨皓明脸一板,命令道。
阿宝吞吞吐吐地说:"师父还说,七师叔虽然剑法厉害,但看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样,说出去灵虚门都丢人。二师伯知道了以后,保管有好戏看。"他偷眼看著杨皓明笑道:"说实话看你的样子,真的一点也不象个掌门。"
杨皓明听了笑而不语。
"掌门师叔,你教我本门的绝学好不好?"阿宝央求道。
杨皓明:"行,你每天晚上在绳子上盘坐两个小时,先练一个月再说。"
"什么?在绳子上盘坐?那怎么坐呀?"阿宝瞪圆了眼睛。他的确听尚文德讲过本门掌门师叔在绳子上盘坐受罚的事,但徒弟们都不太相信。
"晚上我坐给你看。"杨皓明笑道,"先坐一个月,再谈别的。"
说话间午餐时间结束了,众人又聚拢在训练厅里。
下午的培训包括练习吊钢丝,跳跃和翻转。轮到杨皓明从一个高台上跃下的时候,他在半空中漂亮地翻了几个跟斗,突然钢丝啪的断掉了,他从半空倒摔了下来,众人一片惊呼,阿宝抢上前去,却已来不及了。
在那一瞬间杨皓明提气运功,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身体的下降速度也骤然慢了下来,双脚落地的时候还颇为平稳。
从这个高度摔下来,应不至于摔死,但摔断手脚或受伤却在所难免。众人见杨皓明竟然安然无恙,全都惊讶不已。阿宝冲上去扶住他,众人纷纷上前询问。
盖瑞吓得脸色惨白,这才舒了口气,连声惊叹。众人查看杨皓明的钢丝,却看不出它为什么会突然间断了。
杨皓明下意识地望了望徐飞,只见他面色铁青,十分难看;而梁家伟这天下午根本就没来。
因为此事,那天下午的训练提前结束了。阿宝低声说:"师叔,现在钢丝都很结实,没那么容易断的。你说会不会有人要害你啊?"
杨皓明却笑道:"别想那么多啦,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事情发生了,他反而觉得心情轻松了下来。
"现在压力在害人者那里啦!"他想。
第二天的训练又恢复了正常。杨皓明总是和阿宝搭档,他替阿宝翻译,阿宝则教了他许多对打技巧和套路。
傍晚下了工,杨皓明赶著去参加演奏会的排练,便匆匆先走了。刚到停车场,便看见那里站了一堆人。他没在意,径直去找自己的车。哪知道那群人竟走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并慢慢合拢,把他围在中间。他们手上都拎著棒球棍,分明不怀好意。
杨皓明并不害怕,却很奇怪:"我认识你们?"
"不认识,不过你得罪了我们的兄弟,我们要帮兄弟出头,来给你点教训。"其中一个瘦脸额头上带刀疤的人说。
杨皓明笑道:"那你兄弟是哪个?我怎么得罪他了?"
"你自己干的事自己清楚。"那刀疤瘦脸说完使了个眼色,两个人立即走出来,挥棒就朝杨皓明的腿打来。
他迅速向后退开,那两人没打道,刀疤瘦脸连忙又叫了一声,其他人纷纷抡起木棒逼了过来。
杨皓明赤手空拳,只好凭极快的身法和敏捷的动作左避右闪。这些人都会些功夫,木棒打过来颇有章法, 而且棒棒都朝他腿上打。他动作虽快,但对方毕竟人多,七八条木棒从不同方向一起打过来,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忽然一声大吼,一个天蓝色的饭盒砸了过来,正砸中一人的后脑。只听光的一声,他便扔了手中的木棒抱头大叫。
杨皓明抬头一看,却是阿宝来了。就在这一缓神间,两条木棒已经打在了他腿上,他疼得低头捂腿,紧接著后背和前胸又各挨了一棒。
"你们这群王八蛋,给我住手!"阿宝怒吼一声,飞扑进了人群, 三拳两脚就打倒了两个人,夺了根木棒抓在手里。他身手果然了得,一根木棒舞得虎虎生威,瞬间杨皓明便脱身了出来,在旁边揉著自己挨打的部位。
没多大功夫,阿宝就把这十几个人打得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就剩那没动手的刀疤瘦脸孤伶伶站在那里。
他盯著阿宝看了好一阵,神色还颇为镇定:"小兄弟,你好身手啊。这人得罪了我兄弟我们才教训他的。不关你的事就不要多管闲事。"
阿宝说:"这不是闲事,他是我的----兄弟,你们要对付他除非先对付我!"
那刀疤瘦脸冷笑一声道:"好,我们青龙帮认得你们了。后会有期!"说罢吆喝著其他人爬起来,分别钻进附近的几辆面包车里走了。
阿宝忙过来替杨皓明检查伤势。他哼唉了两声,撩起衣服裤管来看看,除了些淤青之外并没什么大碍。他朝阿宝笑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及时?幸亏你赶来,不然我可真是狼狈了。"
"哦,"阿宝走到旁边捡起地上的便当盒说:"师叔你忘了便当盒了,我想你明天还要用,就赶著给你送过来。"
杨皓明接过便当盒笑道:"想不到我堂堂一个掌门师叔还要师侄救命,是不是很好笑?"
"不是这样的,"阿宝认真地说,"我听师父说师祖交代的,本门的绝招不可以随便显露,并不是小师叔打不过他们。"
杨皓明笑道:"我又没带剑,是真的打不过他们。"
"对了,这些什么青龙帮的人为什么要找你的麻烦?"阿宝问。
杨皓明摇摇头叹道:"我哪知道。我才来了香港没两天,怎么就得罪了这么多人呢?"
阿宝思忖著说:"我看跟昨天下午那事说不定有什么关联。总之现在是有人要害你,你还是小心为妙。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吧。"
"我要赶著去参加音乐会的排练,你会觉得很无聊的。"杨皓明说。
"没关系啊,我反正也没事。这些人象是黑道的人,只怕他们还会对师叔不利。"阿宝坚持道。杨皓明见他盛意难却,便只得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