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 2008-09-18 07:43:00作者:
他的父亲过世,他所在科室的近百名同事,没有一个人前来吊唁。欣慰的是,有200多名患者闻讯赶来,一些患者抬着挽联、花圈,围着胡卫民所在的医院和娄底市政府绕场一周
“我向阿波罗及诸神起誓:为患者利益着想,决不做任何有害之事……我一生将纯洁而高尚地从事医学事业。”每天清晨,湖南娄底中心医院医生胡卫民都要站在自家阳台上,大声朗诵这段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的经典誓言。
四年前,中国医改阵痛之时,胡卫民在中央电视台面对亿万观众,痛批娄底中心医院院长杨志毅公开推行开单提成、乱收费、虚高药价等腐败行为。胡因此一夜成名。
2008年7月21日,杨志毅涉嫌在医疗设备采购、工程发包过程中受贿450万元一案,在娄底市中院开庭审理。
此时,人们都会以为,杨志毅倒台了,胡卫民就胜利了。但事情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辞职
2008年8月14日,胡卫民来到娄底中心医院党委书记李文莲的办公室,向医院提出正式辞职。
这,已是他四年内第三次萌生退意。李文莲也努力地进行着挽留。
“你留下来,情况只会越来越好。”
“在这里,我毫无希望。医院没有正气,我决定离开!”
“全国哪个医院没有开单提成、医疗回扣?”
“别人这么运作也许没问题,但是我要做的话,就是一个罪状,别人就可以无限上纲,我是胡卫民!”
“一个人的力量和全国医院作对,你不觉得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了?你改变不了!”
……
据胡卫民事后回忆,那是一次气氛不错的交谈,近两个小时。期间,李文莲少有地,起身给他添了几次茶水。
这样的交谈有过很多次。从内心里,李文莲真诚地希望这个执拗的“为民医生”明白,自己并非不支持他,只是腐败并非一家医院的问题,长期积累的矛盾也不是一两个人短时间就能解决的。
胡卫民告诉《望东方周刊》,在和医院院长、书记提出辞职的谈话中,他几度流泪。
他最终痛下决心辞职,是因为医院里的一名主任被提为副院长,“他的科室给患者开药不按规定,什么药贵用什么。”
“我想开一个社区卫生所,自主经营。”在谈及辞职后的打算时,胡卫民告诉《望东方周刊》。
其实早在2004年和2006年,他就两次提出辞职。
一次,是患者写联名信挽留了他,另一次,是当时的娄底市委书记找他谈了话。
胡卫民最终都留了下来,他发现,作为一个具有标本意义的公众人物,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并被赋予特殊的政治意义。
但这一次,胡卫民去意已决,他认为自己“不适合现行的医疗体制”。
“医疗黑幕,好像一层纸,捅进去却是铜墙铁壁!”胡卫民说,24年来,他坚持医疗揭黑的代价是:领导的打击、同事的排挤、妻离子散、高强度的工作和低收入的窘境。
在给湖南省领导的信中,他大声诘问:“24年来,我坚持着医者的尊严与操守,但我的路为何越走越艰难?”
“业绩”名落孙山
胡卫民家里,挂着一幅水墨画:一丛竹子,在急风暴雨中摇曳。他目前的身份是娄底中心医院健康检测中心主任,正科级。
较之四年前,因被院方调往工会而愤然辞职的窘境,胡卫民如今的事业,似乎一片光明。但这一切,却并没有让胡卫民乐观。
胡卫民每月工资加上奖金,总共2300元,其中奖金只有200多元。胡卫民是两个部门的负责人,承担着全院最大的门诊量。
而他的同事们,却拿着让他望尘莫及的高薪,“再普通的医生,每月奖金都有上千元,如果虚开的提成药多的话甚至上万。”
这让他感到很不公平,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奖金是与经济创收挂钩。比如,他治高血压用氢卡阿尼,一个月患者的开销也就10块钱,但治疗同样的疾病,他的同事可以轻松开出几百元的高额药方。
“开单提成”的潜规则,使得这位“拒绝回扣和红包”的医生的“业绩”,名落孙山。
“20年前,患者对医生表示感谢,也仅仅是一包糖,几个鸡蛋而已。”胡卫民说,“现在医患关系恶化,很大程度上与医疗市场化有关。”
“辛辛苦苦几十年,一病病到解放前。”他说,现在,全国各地的医生开单提成、拿红包、过度检查、过度治疗的现象泛滥,患者对医生有敌对情绪,甚至出现了“病人带着录音笔看病,医生戴着钢盔上班”的怪现象。
下雨背稻草,越背越重
与200多元奖金形成对照的,是长时间、超负荷的工作。
四年前,媒体高密度报道胡卫民后,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胡卫民负责两个部门,一个是高血压防治中心,一个是健康检测中心,但没有一个有处方权的临床医生帮忙。
此外,他还是卫生部的高级培训讲师,要定期赴外地举行医学讲座,承担了四项心血管病防治研究课题。
每天晚上,回到空无一人的家,胡卫民习惯在沙发上休息会儿,看会儿电视,然后洗澡、上网。这几乎成为了一个程序,他是几家医疗网站的负责人,每晚要上网回答病友提问,并写两页博客。
父母双亡、妻儿离去,他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排遣寂寞。
有时候,刚睡下就会有患者打来电话询问病情,他只好耷拉者眼皮听对方说话,打起精神回答问题,“我不习惯拒绝病人。”
他希望有一个助手,曾经将这个要求连同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向院方汇报,请求支援,却一直未果。
“我现在非常担心,脑子里的那根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了。”胡卫民说,他曾经的理想是做一名既做医疗,又做预防,而且还做科普的医生。
但当他实现了这个目标后才发现,理想背后的责任是如此沉重,让他无法支撑,“我现在的状态,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下雨背稻草,越背越重’。 ”
遭遇集体排挤
2005年,在外界的压力之下,杨志毅调任娄底职业技术学院副院长。之后,胡卫民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并被任命为健康检测中心主任。许多熟悉胡卫民的人以为,胡的境遇从此后会有很大好转。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在以前,医院里有很多人支持我,是因为他们反对杨志毅,而现在,我遭遇的是集体的排挤与冷遇。”胡卫民说。
一个让他感到心寒的事情是,2005年12月,他的父亲过世,他所在科室的近百名同事,没有一个人前来吊唁。欣慰的是,有200多名患者闻讯赶来,一些患者抬着挽联、花圈,围着胡卫民所在的医院和娄底市政府绕场一周。
原娄底市外经委工会主席易庶遂作为患者参加了此次活动。
十年前,易庶遂还是医院的常客,每年的医疗费用高达两万多元。之后,他听从胡卫民的建议,坚持以预防为主的医疗方式,“有好几年没住过院了。”
“胡医生经常来我家,给我带来新换的药方,但从来不接受我的礼物。”易庶遂最钦佩的是胡卫民的医德。
作为朋友,易庶遂知道胡卫民每个月能赚多少钱,他也谙熟这个行业的潜规则,“在娄底这样的中小城市,医生一个月赚一两万块钱不是什么新鲜事。动手术,病人要是不懂规矩,不给主刀医生送红包,手术的效果就会打折扣。”
胡卫民不收红包、不吃回扣是出了名的,他曾经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贴了一张纸条“本人不吃回扣,医药代表拒绝入内”。
等到那张纸贴得慢慢发黄,医院效仿了这种做法,在各处墙壁上均贴上“拒绝回扣,谢绝医药代表”一类的标语提示。
但效果似乎并不良好。 “医药代表表面上似乎少了,其实是行动更隐蔽了,手段更高明了,甚至很多药剂人员,被发展成医药代表。”胡卫民说。
不少同事在“做药”
贺金莲,是娄底市中心医院药剂科的一名副主任药师,她和胡卫民共事多年。贺告诉《望东方周刊》,行内将推销药品的行为称为“做药”,她的不少同事就在“做药”。
贺金莲介绍,“底价药”就是药品厂家生产的药品,直接进医院、病房,省略了中间经销商环节。
胡卫民说,没有了中间商的层层加价,医院的药品成本降低了,但售价却没有变。假如一种药成本十元,卖出来100元,省略中间商,能直接返给个人50元左右,而以前回扣大约只能有20元到30元左右。
另外,按照贺金莲的说法,较之以往外来医药代表找医生的方式,现在同事间的合作更加方便隐秘。
“每开一种药,充当医药代表的药剂师,能得到5%~10%的提成,而开药的医生则能提成20%多。”她说,“一种叫头孢孟多脂的常用药,很多药室都会用,有的科室一天就开100多支,按每支售价46元,提成10%算,一个科室一天就能得到400多元的回扣。”
贺金莲不愿意“做药”,在医院,很多人把她当成了胡卫民一样的另类。
2008年3月28日,在娄底市中心医院11病室住院的颜建国,因为支付不起高额的医药费,最终选择跳楼自杀。
贺金莲向《望东方周刊》展示了颜建国的用药明细账单。她说,医院给颜用了16种药,其中有七种都是促销药。
据贺金莲介绍,如果不是药剂人员促销的话,按正常用药,每天费用不超过50元。
触犯同事利益
四年前,胡卫民“炮轰医疗腐败”后,新任院领导上台,实行了一系列改革,宣布废除开单提成、点名手术费,并取消一批高价药。
一些科室的收益因此受到重创,单是取消点名手术费这一项,就使一些主刀医生的月收入减少三五千元。有人甚至公开宣称,“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胡卫民”。
2006年,胡卫民申请组建高血压病房,院方同意了,但没有人愿意来他的部门,有年轻医生一听说要去胡卫民的部门就大哭。
这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在《望东方周刊》采访该院党委书记李文莲时得到证实。
一旦成为胡卫民的麾下,就意味着不能收回扣,一个月只有200块钱奖金。这个喜欢写散文诗,会拉小提琴,擅长用吉他弹《致爱丽丝》的儒雅男人,成了许多人眼中“不可接触的怪人”。
“他们不理解我,这让我很痛苦。”胡卫民神情落寞地说。有时候,他试图与同事交流,可是他们之间的隔阂,并非几句简单的问候就能拉近。
甚至院领导与他交谈,也是慎之又慎。
“他是医疗界的反腐英雄,我不好随便评价他,说错话就该挨媒体骂了。”李文莲告诉《望东方周刊》。
这位医院党委书记甚至不敢公开表扬胡卫民,“表扬他,会使同事们更加孤立他,我也不好开展工作。”
同样是身着白大褂,胡卫民却觉得,自己在这所工作了24年的偌大的医院里,像个陌生人。
是个不懂变通的人
45个春秋过来,胡的人生,跌宕多舛。
2004年,胡卫民以一封辞职信,开始了他漫长的医疗反腐之路。与此同时,他的家中不断接到“小心狗命”的恐吓电话。
一天放学的路上,一个40多岁的男人把胡的儿子摁倒在地,掐住他的脖子说:“叫你爸爸小心,别挡老子财路,要不然老子掐死你!”
当胡卫民看到儿子脖子上那几个深深的指印时,他心中只有无尽的恐惧与愤怒。
2005年12月5日,噩耗再次降临,父亲心血管病加重,在留给胡卫民“坚持”二字之后撒手西去。
胡卫民利用周六、周日休息时间,开免费门诊,但却受到部分院领导和同事的排挤。他的同事们认为“胡是在抢病人”、“坏规矩”,他的门诊的牌子,因此被人连续砸了16次。连胡的前妻子也认为,丈夫是“出力不讨好”。
医疗揭黑斗士,一直以来是英雄的代名词。但在现实中却遭遇着尴尬的困境。
四川省开江县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肖启伟,坚持反医药回扣,他本人因此被孤立,不得不辗转多地,换了十几家工作单位。
揭露“天价医疗费”的哈医大附二医院ICU病室医生王雪源,在事发后被迫出国。
上海的医生陈晓兰,甚至被逐出医院、冻结四金,处境窘迫。
“他所坚持的,与体制中一些游戏规则是格格不入的,而他又是个不懂变通的人。”娄底中心医院原纪委书记刘雍凡如此评价胡卫民。
医德建设流于形式
李文莲坦言,医院曾经有100多人联名状告杨志毅,但从没有人像胡一样挺身而出,“实际上很多人是在利用胡卫民,把杨志毅赶下台,他们反腐的目的各不相同。”
“胡医生的做法,我个人表示欣赏,但并不是完全赞同,医改并没有成功,医院毕竟还需要养活自己。”李文莲说,“胡卫民的存在,使得同事们有所忌惮,害怕被他检举揭发,所以就离他很远。”
李文莲指着两幢崭新的门诊大楼说,许多地方的领导评价杨志毅的功过时,经常提及的是,“杨志毅至少给医院盖了两幢门诊大楼。”
胡卫民则直言,“现在评判一个院长称职与否,不是以患者的满意度为标准,而是和政绩挂钩!”
他说,在杨志毅执政期间,娄底中心医院住院病人平均每天的花费是400元,而现在,病人平均每天的花费高达600多元,“前几年医院年毛收入是7000万元,现在已经近两亿元了。”
“现在有一个词叫‘医官勾结’,医院的管理者在大型设备的采购、基建建设等方面都会交给领导的亲戚朋友来做,间接地形成了一条利益链。保护了这些枉法的医疗界败类,地方官员自己的乌纱帽也就保住了。”胡卫民说。
“现在的医德建设流于形式,缺乏社会监督。”胡卫民认为,现行的评价办法就是医生每年的自我总结,单位打分也没有具体量化标准,一切取决于院领导的好恶。
他说,社会评价标准必须细化,如每年对医生所开处方进行审核,是否开违规药、大处方、收受红包等。同时,由社会监督员、患者代表等共同进行监 督,“但要彻底改变这一现状,必须‘医药分家’,在‘以药养医’的体制下,这些看似前景光明的理念,只会遭到医药潜规则的排斥和打击。”
面对日益紧张的医患关系,胡卫民认为应该平衡医德与医生的利益。他说,国家对于百姓的健康,必须实现彻底“买单”。而中国医疗改革的出路,最终要落在“医生价值观的改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