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年前的那个红色恐怖的夏天,北京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把校长卞仲耘活活打死。卞仲耘作为文革中第一个殉难者进入了历史,她的名字无法掩没。
1966年8月5日晚上,北京师大女附中通知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垚:校长卞仲耘受伤。他当即带着孩子赶往医院,看到的却是妻子遍体鳞伤的尸体,头部肿得很大,全部呈乌青色。
在医院里,王先生与女附中革委会红卫兵代表发生争执,因为对方明显要将死因归于死者生前患高血压、心脏病。医院屈服于在场红卫兵的压力,在死亡证明上写了“死因不明”。在王先生一再坚持下,红卫兵负责人之一在一张字条上写下了她和其他6个人的名字,为首的是宋彬彬。
王晶垚坚决不让解剖尸体。第二天,他买了一架照相机,从各个角度拍摄了妻子的最后照片。
鼻梁上一道青痕,口角残留着溢出物,头上右后方有一个血窟窿,右上臂也有一个血窟窿,血还在往外渗,双腿大面积淤伤浮肿。黑白照片上,尸体的大片血斑伤痕清晰可见。他还拍下四个孩子环绕母亲遗体的哀戚面容,拍下了焚尸炉烟囱里冒出的一缕青烟。
另外,王晶垚还拍下了从大门外贴到屋里的大字报——外校教师袁淑娥带着100多个女附中的学生闯进他们家里的“杰作”。什么“漏网的大右派,大黑帮份子,反共急先锋” “竖起你的猪耳朵听着,你再敢胡作非为,千刀万剐了你!” “卞狐狸精、母夜叉!”等等, 这些照片保存至今。
王晶垚把妻子被打死时的衣物都保留了下来。一件皱巴巴的血衣,背后的墨迹依稀可辨“打倒”二字;一条沾有粪便的裤子,卞仲耘被打得失禁;一双溅着血迹的袜子,还有家人用来擦拭尸体血污的纱布包和手绢;一块金属表带扭裂了的手表,指针永远停摆在1966年8月5日3点40分……
长女回忆,母亲死后,父亲极度悲痛,好几天半夜都咬着床上的凉席抑制悲声,以至于席子被啃烂了一大洞。
学生把校长活活打死
那天,卞仲耘从下午两点被折磨到六点钟。红卫兵们个个草绿军装,戴红底黄字红卫兵袖箍,腰扎铜头皮带,脚上是翻毛牛皮军靴。手持木棍或木枪,全副武装。
校长和主任们脸上涂满墨汁,被红卫兵押着游斗。卞仲耘领头走在前面,一手拿铁簸箕,一手拿根木棍儿,红卫兵强迫她喊:“我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我是走资派!我有罪!我该死!”她喊一句,就敲一下簸箕。嗓子越喊越哑,红卫兵的长枪短棍越挥越勤。
一个红卫兵一脚踢到她肚子上,另一个猛踩她手背,卞仲耘倒在地上。好几只牛皮靴往她身上乱踢,反复践踏。红卫兵们高喊:“砸烂她的狗头,踏上亿万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她被很多带钉子的粗木棒、军用铜头皮带和板凳腿殴打,劈头盖脸地打,罚下跪,罚挑土,又被罚去扫厕所。卞仲耘一只手扶着过道的墙挪动,白墙上一大片血点子,还有一个血手印。卞仲耘已经站不住了,就出溜到地上,双目紧闭。红卫兵骂她装死,兜头向她泼了一盆凉水。
她挣扎着爬起来,刚蹬上宿舍楼的第三层台阶,就一头栽了下去。眼珠向上翻,口吐白沫,浑身是水,抽搐不止。红卫兵命令林莽和校工老白把卞仲耘抬上一辆平板车,身上盖满大字报,大字报上压着一把大竹扫帚。
这位四个孩子的母亲,北师大附中的校长,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校园里被她的红卫兵学生活活打死。
毛释放出的红卫兵暴力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什么使这些花季少女如此残忍暴虐,变成杀人恶魔?
多年来党文化的灌输洗脑发了酵,对伟大领袖无限忠诚、无比崇拜,对一切沦为专政对象的阶级敌人残酷无情。甚至跟父母也要划清界限,大义灭亲。人性在专制暴政中极度扭曲变异,连基本常识、人味儿都没了,却以为这才是最正确、最革命的。
1966年夏,毛泽东指示:“要放手发动群众,……以学生为主体,……不要怕出乱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这条最高指示一下来,师大女附中的文革运动就红红火火起来了。在革命的名义下一切都变得正当,打砸抢、草菅人命都是堂而皇之地行使正义,文革狂飙激发出丧心病狂的魔性。
卞仲耘死于红八月,死于毛泽东释放出来的红卫兵暴力。
1966年8月18日,毛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宋彬彬代表师大女附中给毛戴上红卫兵袖章。毛问:“叫什么名字?”答曰:“宋彬彬。”毛又问:“是哪几个字呀?”答:“是文质彬彬的‘彬彬’。”毛教导说:“不好,要武嘛!”
于是宋彬彬改名为“宋要武”,师大女附中改名“红色要武中学”,随后“要武小学”、“要武中学”跟风而起。
毛点了一把火,烧疯了亿万青少年。之后的40天里,仅北京市有1772人被红卫兵活活打死,其中包括很多学校的老师和校长。红八月刮起血雨腥风、席卷全国的武斗狂潮。数百万中国人死去,消灭了一个又一个家庭、摧毁了无可取代的文化瑰宝和优秀传统。
卞仲耘就是在这种打着社会主义、打着革命旗号的专制主义的体制下惨遭杀害的。
2008年11月,美国迈阿密的一位专门负责谋杀案的检察官,找到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尧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近代史的学者,问他谁应该对卞仲耘之死负责,王晶尧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毛泽东。
掩埋与还原历史
文革结束后的30年里,王晶垚一直通过司法和政治途径为卞仲耘申诉,从北京市西城区法院一直告到中国最高法院,但都没有结果。对于这一人类史上令人发指的事件,居然没有立案,没有破案。
2006年文革四十周年,独立制片人胡杰扛着沉重的摄像机,走进和王晶垚的家 和案发地女附中校园,拍摄了剪辑成66分钟的纪录片《我虽死去》。
85岁的王晶尧在镜头前,一点一点地讲述家庭的灾难,从箱子里拿出包裹,展开已经变黑、发硬的血衣。老人时常沉默,眼里含泪。
王晶垚说:“我这40年来,一直生活在记忆中,我身上背着十字架,这样一个典型的惨案,一个人的生命没有了,一个家庭被摧毁了,不仅仅是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遭遇……因为我是亲身经历者,如果我不把这些真相揭露出来的话,那就是没有尽到责任。我就白活了。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目击者之一,曾在校图书室工作的92岁的林莽先生做了见证。但当年参与打人的学生没人愿意面对镜头,向受害者道歉,共同掩盖着集体犯罪的事实。
当年给王晶垚写信陈述目击经过的女教师,也不愿在片中露面,她说:“时候未到。” 因为她的学生今天可能都是领导。
北师大女附中的学生多半是高干家庭出身,其中有政治局委员的女儿、侄女或孙女,毛泽东的两个女儿文革前都从这所中学毕业,文革开始时,刘少奇和邓小平各有一个女儿是该校学生。宋彬彬是中共元老宋任穷的女儿。
反思文革仍是官方禁忌,影片在大陆被禁演,中国人远未走出历史的巨大阴影。毛像仍挂在天安门城楼上,毛的尸体躺在纪念堂里供人膜拜,阴魂不散。
从宋彬彬看从上到下的不忏悔心态
2007年9月,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原为北师大女附中)在庆祝建校90周年时,将宋彬彬评为荣誉校友,在操场竖起宋彬彬的大型展板,并将毛泽东接见宋彬彬的照片和前任校长卞仲耘的照片一并刊登在《校史》和《图志》中。
在美国拿了博士、做了官员的宋彬彬衣锦返校,对当年的所作所为,没有半点歉疚和悔意。
宋彬彬对卞仲耘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借校庆之际,将宋彬彬再度作为受人追棒的榜样,将红卫兵暴力和“8.18”事件作为光荣业绩加以炫耀,是对文革受难者及其家属的严重伤害,是对历史的亵渎。如此误导年轻学生,罪不可恕。
宋彬彬唯一通过媒体对那段历史做出反应,是在卡玛拍摄的记录片《八九点钟的太阳》中。面部被马赛克模糊处理的方式在片中出镜。她说,破四旧呀,抄家呀,一次都没参加过。没动手打过人,到处是谣言,觉得特别委屈,当时很天真……
象用橡皮擦掉错字一样简单,否认辩解,就可以把沾满血污的手洗干净了?只是轻轻一句非常难过就可以一笔带过吗?卞仲耘等人被毒打时,在场的宋彬彬并没有阻止,还说“煞煞他们的威风也好!” 人是可以犯错,但不可以没有良心,尤其年近六旬还不知反省?
a.年轻不是借口
希特勒最后3年的女秘书特劳德•琼格在晚年羞愧地反思道:集中营的杀戮细节给了我强烈的冲击,我曾无数次地反省自己,年纪越大,越感到负罪感的重负。专制制度操纵人的思想,自己逐渐卷入,恰是站在一个盲点上。一天,经过索菲•肖尔纪念碑,纪念一个反对希特勒、散发传单被处以死刑的年轻女孩。她和我同样年龄,我深切意识到,年轻不是借口。
这样坦诚深入的反省和忏悔,宋彬彬、宋要武们望尘莫及。
b.专制体制必须根除
北师大附中对宋彬彬的这种肯定,代表了官方对历史的拒绝忏悔的态度,事实上,中共在历次政治运动伤害的无辜百姓不计其数,从来没有认过错。作恶而不忏悔,不断用谎言掩埋、暴力压制,接下来就是更肆无忌惮的持续作恶,从反右、文革、六四到迫害法轮功,一直如此。
从上到下,社会人心根本欠缺反省力,所以一再重蹈覆辙。暴君独裁者固然是元凶,底下盲从的奴隶才使暴虐得以具体实施。强调自己是齿轮系统中的一环,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的罪恶辩护。这种个体人格的萎缩,是对罪恶的纵容,也是罪恶泛滥的温床。
纽伦堡大审判,很多辩护自己只是在服从和执行上级命令的纳粹军官最终被判死罪。人,毕竟不是机器,独立思考、良知底线是不可欠缺的抵御犯罪的重要素质。
让成千上万的人被虐杀、让成千上万的人协同犯罪的专制体制必须根除。
王友琴 、王容芬的呼吁
卞仲耘之死,给同样毕业于北师大附中的王友琴强烈的震撼,她以精卫填海的方式来挖掘那段荒谬岁月中的残暴与血腥,她采访了数千人,出版了第一本关于文革非正常死难者传记的书籍《文革受难者:关于迫害、监禁与杀戮的寻访实录》。她在扉页上献辞,阐明著书的宗旨:“愿你们的惨剧,不再被隐瞒、忽视或遗忘,而成为永远的警示:抵制一切暴行,尤其是以革命名义进行的群体性迫害。”
43年前,因为反对毛泽东的文革而被抓进监狱判处无期徒刑的王容芬博士,8月5日表示,文化大革命罪行的残酷和规模,可以和希特勒惨杀犹太人相比。王容芬博士呼吁中国民众和国际社会正视并追查红卫兵的罪行。
当年纳粹追杀犹太人,现在,国际社会天涯海角也要把他们捉拿归案。在德国,哪怕出现一个纳粹符号,马上就要诉诸法律,纳粹战犯即使现在已经98岁,也要被送上法庭。
红色高棉在世的5名高官相继被送上种族灭绝罪行的国际法庭,这迟来的正义是柬埔寨人民和国际社会期待已久的,意义重大。
二战64周年,日本天皇和首相向亚洲人民表示深切的忏悔和哀悼。有位年逾八旬的日本老兵,到中国谢罪,长跪不起。在大陆,不少警察默默地帮助法轮功学员……所有的良知发现,发自内心的愧疚忏悔,都是自救的开始。
深刻地反思,真诚地悔过。正视历史,清算罪恶,不让悲剧一再重演,是真正对国家民族、子孙后代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