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树铮死后仅两个多月,发生了"3·18惨案" 。
让段祺瑞终生背负骂名的,便是他在任北京临时政府执政时所发生的这个"3·18惨案" 。鲁迅先生所说的"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是这样降临的---
那天中午一时许,执政府卫队旅参谋王子江说:"开枪吧!"
他是让士兵朝天开枪的,但也许是士兵误解了,也许是士兵中原本就有那种视学生生命如无物的兵痞。他们举枪平射,造成了重大人员伤亡,当场死47人,伤 150多人。当时的执政府卫队旅参谋长楚溪春在文章中回忆到,北京警卫司令部代司令李鸣钟显然无此思想准备,带着哭腔问:"晴波(楚字),打死这么多学 生,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 二人商量后赶紧赶往吉兆胡同段宅,向段祺瑞报告,而此时段祺瑞正在和少年吴清源下围棋。他看见李鸣钟便勃然大怒,厉声说:"李鸣钟,你能维持北京治安不 能?你如不能,我能撤你,我能换你,我能枪毙你!"李鸣钟后退鞠躬,连声说:"执政,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能维持治安,我能维持治安。"
从现在能见到的各种记载来看,段祺瑞是知道执政府被围的,因为几天来都是如此。但他并不担心卫队开枪,也不担心人员伤亡,因为已经有命令,让士兵"打不还 手,骂不还口",而且命令还要求在紧急时刻,也只许对天鸣枪,"吓唬吓唬那些学生" 。看来他不知道当时的伤亡情况,因为据楚春溪的回忆,他们进屋后便被抢过话头,根本没有张嘴的机会,否则段祺瑞即便再冷血,此时也应该守在电话机旁,而不 是在那里下棋。但是段祺瑞接着说的一句话,等于是授人以柄,让他再也脱不了下令开枪的干系。他说:"楚参谋长,你去告诉卫队旅官兵,我不但不处罚他们,我 还要赏他们呢,这一群土匪学生!"
段祺瑞一向是个比较沉稳的人,但以上所引当事人的回忆,让人明显感到他急怒暴躁背后的茫然无助。两个多月前徐树铮被杀给他情绪上带来的巨大波澜恐怕还很难平复,他的狂暴和失态与此有关吗?
我是上中学时在学习鲁迅《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中知道"3·18惨案"的,对于朝着手无寸铁的学生开枪的政府以及它的代表段祺瑞,心里有着挥之不去的厌恶,尽管现在有许多情节证明这开枪的命令很可能并非段祺瑞所下。
在过去,有关这一事件的一些记载我们是不可能看到的。一个重要的细节是:当段祺瑞得知执政府门前的伤亡数字后,他愣住了,跌足长叹道:"我一世清名,毁于 一旦。"从逻辑上看,这不应该是下令开枪的人所说的话。随后,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现场,面对地上的斑斑血迹长跪不起。
我不久前刚看到这一细节时感到十分意外,一直以来在我心中的一个刽子手的形象,如何与他的这一番举动画上等号?
让我意外的细节还有:从这一天开始直到死去的十年间,段祺瑞长斋茹素,作为对自己的惩罚。晚年病重时,医生劝他吃些肉食,以增强身体的抵抗力,配合药物治疗,被他缓慢而坚决地拒绝。
我还要引述的一件事应该不是多余的,今年1月14日的《文汇报》上,有倪墨炎先生的一篇文章《鲁迅并未遭段祺瑞政府通缉》。其论证之严谨,考据之详尽,庶几可成定论矣。
看与段祺瑞相关的史料,"3·18惨案"是避不开的,于是我就在设想这样一种可能:假如徐树铮不死,能给段祺瑞怎样的影响?他是会推波助澜,使事件发展到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能够阻止惨案的发生?
前一种情况显然是有可能的,但我设想的是后一种。
1925年,正是北京及全国的学生运动频发之际,正在欧洲考察的徐树铮,一直关注着国内的动态。期间他写了《上段执政书》一信给段祺瑞,谈的都是尊重爱护知识分子问题,他是有了什么预感吗:
反政以来,文教废坠,道德沦亡,读书种子日少一日。林畏庐(琴南)姚书节(永概)两先生先后病殁,至为痛惜。树铮辟地经年,奔走南北,兄姊亲爱,死伤迭仍,皆为私痛,未至过戚。惟两翁之殁,不能去怀,每一念及,辄复涕零。
信中,对林姚二先生,他请饬存恤。对柯劭忞、王晋卿、马通伯、胡绥之、贾佩卿、陈柏弢等名宿,请求厚赠禄养。对梁鸿志、张伯英、张庆琦等文人得到良好关照感到高兴。信的最后,他几乎是在大声疾呼了:
为长治久安计,练百万雄兵,不如尊圣兴学,信仰斯文义节之士。
时间提前到1919年,当时北京爆发了"五四运动" ,成千上万的学生上街游行,高呼爱国口号,要求"外争国权,内惩国贼",要求取消"二十一条",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而在徐树铮创办的正志学校,学生却 被严禁上街游行。徐树铮当然不会让他的学生去反对他所供职的政府,但这样做的客观结果是,正志中学的学生没有一人被军警打伤,没有一人被军警逮捕。而学校 的稳定,也让徐树铮腾出不少精力,在这一年把收复外蒙的事情给办妥了。
但正志的学生并非生活在真空里,他们被阻止外出,不能与其它学校的学生互为声援,表达爱国意愿,一时间也有许多不满与抱怨。徐树铮听说后,专门到校,耐心 地向学生解释:我办学治校,以忠爱为主。忠是忠于国事,爱要爱保民生。但你们现在都还太小,还在稚年,离为国为民做事的年龄还远。你们如果将来要想对国家 和人民尽忠尽爱,除了现在好好学习,不能去做别的什么事。
在徐树铮的祖辈、父辈时,尚家境寒微,靠其父徐忠清穷年授读,收入渐丰,使徐树铮自小衣食无忧,有条件潜心问学。但他毕竟是由社会最底层的农村走出来的, 他知道那个年代里培养一个读书种子是多么难得,他也知道一个寻常人家能出一个读书人是多么不容易。可惜,他死在"3·18惨案"发生之前,我们只能看到他 这样的一些言论,而无从测知作为当事者他会有怎样的动作。
二
段祺瑞和徐树铮在政治上都被视为亲日派,段虽担此名声,但晚年大节不亏。徐树铮留学日本,后在段祺瑞政府中握有军事实权,注定是被日本政府重点关注拉拢的 对象。事实上徐树铮和日本的关系也确实紧密,他的日本同学有不少进入政界军界,他曾多次出访日本,备受礼遇。说他"依靠日本扶植,在当时的政坛上纵横捭 阖"绝非虚语。但在1914年,徐树铮却在暗中做了一件十分不利于日本的大事。
这一年的夏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对德宣战,出兵山东,攻打德国经营多年的青岛。中国开始时是保持中立,而徐树铮却以掌控陆军部的便利,利用驻潍县部队调防的时机,偷偷地给驻守青岛的德军运去了整整一列车的军火,以助德军抵抗日军进攻。
要想办成这件事并且不被日方发觉,必须得到当时的山东将军靳云鹏的协助和掩护。从二人间频繁往来的密电中,可以概括出他们就此事的前后问答。
靳云鹏:我们是守中立的,怎么好用军火接济其中的一方?你一向亲日,怎么这一次却反对日本?你瞒住总统总长(袁和段)干这件事,万一事情泄露了怎么办?
徐树铮:日本是中国最强大的邻国,中国是个积弱的国家。在最近一二十年内,中国想有任何作为,只要得不到日本的谅解,就没有一件事能够做成,这是我的态度 不能不亲日的原因。但日本绝非中国的朋友,它不会要中国富强。将来真正能成为中国朋友的,只有美国和德国。现在德国处在危难之中,这件事办好了,两国会成 为患难之交。这事决不能和总统总长说明,事成则对国家有好处,失败了就拿我个人来治罪,不至于耽误国家的大事。
徐树铮最终说服了靳云鹏,事情办得也还顺利。日本人没有察觉中国陆军当局在暗中算计他们,段祺瑞事后也认为徐树铮的做法很对。在德国人方面,虽然没有因此守住青岛,但内心却对中国深为感激。
这件事在当时无疑是天大的机密,一旦泄露,以日本人的阴险凶残,后果很难预测。所以此事除了徐靳二人以及后来的段祺瑞之外,无人知晓。1932年徐道邻从 德国学成回国,在家收拾东西时,从父亲的一个旧文件箱里,找到一个卷宗,里面全部是徐树铮和靳云鹏1914年就此事的来往密电。虽然已时隔18年,徐道邻 仍觉得不便披露,直到1961年,他才在台北将此事公开。
在中国,"亲日" 无论如何总是不好的名声,徐道邻会不会为父亲粉饰,编造了这样一件事情?从事历史考证和研究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孤证" ,毕竟这样一桩可谓是非常重大的事件,只由徐道邻一人说出,并无任何书籍史料作为佐证,能可靠吗?
我个人认为这件事的真实性不成问题,徐道邻如果想证明他父亲并非如外界所传是如何的亲日,那非常容易,他只要说自己曾在家中听到过父亲怎样大骂日本就可以 了。张作霖就这样骂过,曹锟吴佩孚也都这样骂过。我早年看有关北洋军阀内容的书,在认定张曹吴都不是好人的同时,也常常被那骂声所感染,觉得他们毕竟还有 中国人的血性,中国人的气节。所以,徐道邻实在没有必要去编造这样一件大事,这需要每一个细节都能说通,不出破绽,这几乎没有可能。而实际上徐道邻在回忆 中写到徐树铮的事情时,都还比较客观。比如他常常引用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的有关内容,无论陶对徐树铮的用词如何不堪,他也一字不动,原样照 抄,为的就是真实和准确。
1925年6月徐树铮以"考察欧美日各国政治专使"的身份访问德国,受到了超格的接待。德方专门安排绿衣警察为其作队列行进表演和技能训练表演,德国陆军 则分为红蓝两军举行野操。步马炮队全部出动,大炮轰鸣,军威严整,只为供徐树铮检阅。德国克虏伯兵工厂还把一套完整的大炮制造蓝图无代价地赠送给他(这份 蓝图在徐树铮廊坊被杀后下落不明)。徐道邻认为如果没有1914年的密送军火一事,就不好理解德国会这样隆重地对待他父亲。
这里还需要说一下靳云鹏。此人曾任北洋军第五师师长,山东都督,陆军总长,1919年后还两度出任国务总理。在段祺瑞手下,他和徐树铮、傅良佐、曲同丰 (一说吴光新)四人是其得力干将,并称为四大金刚。但徐树铮太善于玩权弄政,且有时心胸狭窄,在皖系内部也四面树敌,结果和靳云鹏的关系到了势不两立的地 步,而段祺瑞又总是偏袒徐树铮,最终导致靳云鹏叛出皖系。
三
我在查看徐树铮的相关史料时,最注重的当然是把他放在民国历史的大背景下,看一个安徽萧县的农村青年是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从少年的苦读,到青年的际遇, 到中年的翻云覆雨,直到手握执掌中国陆军的大权,然后是生命的戛然而止。大时代的波峰浪谷,使个人的命运在其中涨涨落落,起起伏伏。
此外,作为与他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我同样也关注着有关他们生活中的一些细枝末节。
比如徐树铮与段祺瑞的关系,徐树铮与张伯英的关系,以及张伯英与段祺瑞的关系等等。以前我们看到的北洋军阀,总是历史教科书上的人物,总是政治舞台上的人物。即使在定性准确的情况下,我们看到的也往往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的、图解式的形象。
他们有血有肉的一面,他们喜怒哀乐的一面,都因为他们反面人物的身份而被弃之不顾,这往往影响到我们的价值判断,从而很难对他们做出全面完整的了解。
徐树铮21岁时初遇段祺瑞,到46岁被杀,跟随段25年,忠贞不渝。他一生为段祺瑞出谋划策,但也有背着段自行其是的时候,凡为此类,必属胆大妄为之举, 所以他要瞒着段祺瑞,而为段所知后,也必遭严斥。但这样的事情在他一生中不会超过三次,其中杀陆建章是一次。1903年底袁世凯成立中央练兵处时,下设三 个司,段祺瑞为军令司正使,陆建章为军学司副使,而徐树铮当时仅在段的手下任文案,也就是秘书之类。所以后来陆建章虽然恶名昭彰,但徐树铮杀他,仍是让段 祺瑞感到匪夷所思,无法接受。而就在这一年的2月,徐树铮还做过一件事,也让段祺瑞大为光火。
1918年2月的一天,一条大船载着两万七千支新式步枪及弹药由日本驶抵秦皇岛,这是段祺瑞任总理时和日本签订的军械借款的一部分。除一批要调拨晋陕两省 的部队外,总统冯国璋还打算用中央支配的一部分扩充自己的嫡系部队,而段祺瑞也打算用它来建立自己的参战军。徐树铮在陆军部,很容易就得知了这一消息。他 密电张作霖,事先筹划,周密部署,竟然在冯国璋派来的接收军械人员的眼皮底下,倒挂车头,一车军火驶往关外,到了张作霖手里。徐树铮后来还做过奉军副总司 令,这是张作霖给他的回报。而当时段祺瑞却气坏了,他不大看得起胡子出身的张作霖,更不愿因此被冯国璋误会,他指着徐树铮的鼻子训斥道:"你这是教猱升 木!"徐树铮受段祺瑞宠信惯了,不大怕他,应声答道:"长江三督升木,是谁教的他们?"竟让段祺瑞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长江三督"指的是江苏督军李纯、江西督军陈光远和湖北督军王占元。三人都是冯国璋的亲信,但在提拔、任用三人的过程中,段祺瑞都出过力。等到孙中山发动 "护法战争",段祺瑞应战,准备武力平定西南时,身为北洋军的长江三督却突然通电主和,导致北洋军内部分化,段祺瑞失败并提出辞职。徐树铮所指,就是这件 事情。
"教猱升木"语出《诗经·小雅·角弓》:"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大意是教唆坏人做坏事。
你看看,这就是读过私塾的好处,连骂人训人都引经据典,段徐二人于国故之熟,也由此可见。
张伯英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因为和徐树铮的关系,加上学问在身,段祺瑞对他优遇有加。但他又不像徐树铮,和段毕竟远了一层。段祺瑞当政期间,经常会邀请一 些人来吉兆胡同家中做客,下下棋、写写字画、吃顿便饭。所请者或是各界名人,或是自己的下属,张伯英两头都占着,是其中的常客。有一次张伯英看段祺瑞下围 棋,作为助兴而即席赋诗,并书写下来送给了段祺瑞:
哪知蜗角触蛮争,且向松窗试一枰。此局输赢从变幻,老夫心迹总光明。闲中不露惊人着,户外时闻落子声。弈罢自骑白鹿去,砉然长啸海云平。
这 样的诗放在唐朝该属于应制诗了吧?但张伯英不是上官仪,诗中没有明显的阿谀之词,倒显得朴拙有野趣。张伯英是个纯文人,本身也不谙此道,他对做官并无兴 趣,不用去奉承什么人,但重要的还在于段祺瑞的脾气与个性。段为人朴实无华,不听好话,不爱戴高帽。甚至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不贪,不占,人称"六不 总理"。曾任江苏督军的齐燮元有一次送给段祺瑞一套镶嵌有各种宝石的围屏,段的家人看了都惊声尖叫,爱不释手,段却黑着脸,一摆手让齐燮元拿走。还有一次 冯玉祥给段祺瑞送礼,段把值钱的东西都退了回去,只留下其中顺带的一个大南瓜,吩咐厨房做了全家一起食用。
段祺瑞因为不蓄私财,下台之后生活上即刻捉襟见肘。晚年寓居上海时,只能靠蒋介石建议南京国民政府每月提供的生活费过活,不得不将家中佣人大多辞退。
张伯英是在段祺瑞下台后紧接着提出辞职的,时间约在1926年的4月中下旬。选择这个时间,除了因徐树铮之死和"3·18惨案"带给他的心灰意冷之外,还表明了自己要与段祺瑞共进退的一种姿态。他是由徐树铮举荐给段祺瑞的,这样做也是对亡友有一个交待。
张伯英是什么原因辞职今天来看已经不重要了,那个年代不缺政客,缺的是文化大师,所以,他辞职的选择真好。
四
徐树铮在从政期间,任用了不少徐州人,这很自然。李鸿章看上段祺瑞,段祺瑞看上徐树铮,与地域上的相近多少有些关系。徐树铮乡土观念很重,他任用的这些徐州人,或为自己的同窗好友,或从其父徐忠清学习,其中重要人物及任职情况如下:
张伯英,徐树铮幼时同学,徐忠清的学生,历任北洋政府陆军部秘书,政府副秘书长,大书法家,碑帖鉴赏专家。
褚其祥,徐树铮日本士官学校同学,徐任西北边防军总司令时,他任第三旅旅长。1925年曾随徐赴欧美日考察。徐树铮廊坊被杀时,他是同行随员,先被拘押,后来放行。
臧荫松,徐忠清的学生,北洋政府陆军部秘书,安福国会议员。1912年徐树铮创办《平报》,他兼任总编辑。
张 庆琦,徐忠清的学生,1915年徐树铮在北京创办正志中学,张任学监,后接任校长。正志中学后改名成达中学,约在1929年停办。在这所学校的校址上,解 放后办起了首都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而师大附中也把正志中学作为学校的前身,并曾于前年为校庆一事专门派员来徐州,寻访了解徐树铮的生平。
宋 子扬,徐树铮日本士官学校同学,正志中学军事总教官。学校一位名叫关德懋的学生,40多年后回忆宋子扬,说他"平易近人,无疾言厉色,深得学生之爱重,任 教最久"。后任西北边防军第二旅旅长,为皖系主力部队之一。1925年曾随徐树铮赴欧美日考察。如今在徐州图书馆工作的宋琴女士是宋子扬的曾孙女,我去那 里看书查资料,承蒙她给过许多帮助。
看一看徐树铮任用的这批人,均是学有所长,都能胜任自己的工作,所以恐怕不能完全说是任人唯亲,拉老乡关系。能够说明这一点的是,徐氏家族也有子弟,也有亲戚圈子,却从未有人因徐树铮的关系得到过一官半职。徐州的地方史学者董治祥先生曾给我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徐 树铮的二哥名叫徐树鐄,他看到张伯英去北京任职后,心想外人你都能给个官做,自己的哥哥还有什么说的。于是电告徐树铮,他也要择日进京。徐树铮一听慌了, 心想我这二哥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了抽大烟没别的本事,你来能干什么?于是急电山东督军靳云鹏:一定设法将二哥留在济南,万勿使其入京。靳云鹏忠于所 托,在济南车站接来徐树鐄后,命手下军官轮流陪他,遍游济南的风景名胜,遍听济南的南北大戏。并由督军府出钱,换着馆子宴请他。这一下就是两个多月,吃也 吃了,玩也玩了,看也看了,实在找不出理由再留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树鐄上了北去的火车。
这天徐树铮正在北京家中剃头(徐历来留光头),刚剃了一半,只听门房来报,说是二大人到了。徐树铮一听,顾不得头没剃完,拔腿就跑,找个地方藏了起来。徐州老一辈人提起这事就笑,说徐树铮宁愿剃个阴阳头,也不给他哥哥找官做。
我去年十月去寻访徐树铮的故居时,曾在醴泉村和徐树鐄的一位孙子有过交谈 ,他说我"俺家的事你知道得还怪多来"。我想起董先生说的故事,心里说你爷爷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却忍住笑没敢说出来,怕惹来"辱我先人"的呵斥。
饮 食起居方面,徐树铮也完全保留了徐州人的习惯。他一生都说地道的徐州话,家中所雇男女仆人也都一律说徐州话。徐樱说她父亲每天总有一顿饭要吃徐州的烙馍, 开始由母亲夏宣来做,后来才换成从徐州雇来的女佣。吃烙馍时卷的几种家常菜有:黄豆芽烧粉丝、萝卜丝煎的萝卜鱼、馓子加辣椒酱或椒盐大葱。他是个吃遍了大 酒店的人,每次在家里吃到这些饭食,却谓胜过山珍海味。
徐树铮每次回家,在徐州都成了大事,徐州的最高军政官员也就闻风而至。徐樱 后来回忆说,父亲回家后,第一顿饭必是驻军首领(比如张勋)和徐州的最高官员送到家里的一桌酒席,从徐州最好的酒店定做。之后除了早饭时间,就看不见父亲 人了,中饭晚饭,总是有人在外宴请。徐樱还回忆到,1919年3月她祖母去世,徐树铮回家守丧只过了头七,便被大总统徐世昌急电召回。秋季出殡倒是排场极 大,从徐州城到醴泉村的五十里路上,沿途都是挽联、花圈、祭帐、路供,沿途都是看热闹的人和维持秩序的士兵警察。送灵队伍的最前面,是大总统徐世昌写的横 匾"教子作忠"。徐树铮送灵到醴泉村,返徐州的当晚就回京供职,走前去和大哥徐树衔告别。这大哥和二哥有同样的嗜好,正横在床上抽鸦片。徐树铮最痛恨人抽 鸦片,一向严戒子女部下连纸烟也不许抽,此时见状,一声不响走近床前,把玻璃灯罩轻轻取下,然后把黄铜烟灯座和鸦片烟枪往地上一摔,出门上车就走。徐树衔 追到门外跳脚大骂,叫嚷着要闹到北京大总统府,他骂的话有意思,说徐树铮是"犯上作乱"。
官场之外的徐树铮,一点儿飞扬跋扈的样子 也没有。他和上级、平级的关系都很难搞好,和下属在一起时却不拘形迹。他大才在胸,平时谈吐时雅时俗,只看分什么场合。1925年10月,在结束欧洲的考 察后,考察团乘船由法国越大西洋去美国。徐树铮在船上的一次晚餐时突然对全团人员说:"我有一个上联,只四个字,‘开公事房',你们谁能给对出来?"众人 都没见过这样的对联,不知何意,一时无人说话。徐树铮说:"你们倒过来读呀。"于是大家都笑。一位名叫朱佛定的团员后来对出"了私情案",倒读为"案情私 了",徐树铮说对得不错。因为朱是学法律的出身,徐又说他"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
五
徐树铮事以师礼的张謇,倒是真当了几天袁世凯的老师。张謇早年曾任淮军吴长庆的幕僚,袁世凯投奔 吴长庆后,随赴朝鲜,吴曾让他跟随张謇读书。吴死后,袁张二人分手,张謇重入科举考场,1894年中了状元,名满全国。之后,他在家乡南通兴办实业,开大 生纱厂,投资铁路航运和文化教育事业,1913年任袁世凯政府的农商总长。毛泽东曾说:谈到中国的民族工业,我们不要忘记轻纺工业的张謇。
徐树铮死前半个月,在张謇家过了三天。1925年11月中旬,徐树铮结束对欧美日的考察回到上海,受到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的盛情款待。12月17日,二人同往南通拜访张謇,三天时间里浮觞竟日,畅言国事。19日,徐树铮辞别张謇,经上海乘船至天津转赴北京。
这是徐树铮的最后十天。
据张謇日记:12月30日晚,他在家中的"觉园精舍"小酌,时值夜半,身倦神疲,和衣而卧。恍惚之中,见徐树铮立于窗前,神情黯淡,口中念着诗句:
与公生别几何时,明暗分途悔已迟。戎马书生终误我,江涛澎湃恨谁知。
张謇惊醒,而诗句分明,急忙灯前录出,复诵一遍之后,掷笔叹到:"徐又铮必有事故!"果然两天后报纸送到,徐于廊坊被杀的消息赫然在目。张謇感慨不已,挥泪填词,把一首《满江红》写给了他的这位小友:
策蹇彭城,看芒砀山川犹昨。数人物,萧曹去后,徐郎应霸。家世不屠樊哙狗,声名曾隽燕昭马。战城南,小怯又何妨,能为下。
将玉帛,观棋暇。听金鼓,横刀咤。趁续完骞传,更编尊雅。反命终申知遇感,履凶不论恩仇价。好男儿,为鬼亦英雄,谁堪假。
陪我同去萧县醴泉村的两位朋友,吃惊地看着我在徐树铮的墓前伫立良久,口中念念有词。这个时节,尽管阳光明媚,但凉意难驱,在我的四周秋气渐浓。那一时刻, 我一段时间里所看过的关于北洋军阀、关于徐树铮的史料一起涌来,数百万字在脑子里围着徐树铮的样子旋转。我好像是说这些年来除了前庄后村的孩子来此嬉戏打 闹,还有常年在此耕作的你的后辈乡亲默默地从旁而过之外,你的墓前大概已经多年无人像我这样长久站立了。对着墓中人,我把张謇的《满江红》默诵了一遍,还 想把康有为给他写的挽词也默诵一遍,但当时想不全了,回来后查了一下,略如下:
其雄略足以横一世,其霸气足以横九州岛。其才兼乎文武,其识通乎新旧。既营内而拓外,翳杜断而防谋。又扬历乎域外,增学识于四洲。......假生百年之前,为人龙而寡俦。哀世乱而内争兮,碎明月于九幽。
(感谢徐州图书馆宋琴女士、卢润生先生对本文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