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说要走出去,要如何与世界接轨,要打造出一个怎样的城市。究竟是走出去,还是走进来呢?我们努力模仿别人,将世界缩小成城市的一部分,用各式各样的元素装扮城市,而城市始终在这里。我们也在这里。从小到大,从出生到老死,一个城市的轮回,也只有在这儿了。
打开门,出去或是进来,似曾相识。
跨一步,距离可以拉到多大?想像中的遥远,有时候反而近得可怕,宛如贴上了肌肤的风,平常总不会注意它的存在,就这样拂过。之后,似乎有什么被牵动了,可又容易消逝。
想像得不切实际。
也许,想像中的遥远,比遥远还要不可触及。就算望着或是念着,将它收进了眼底与心底,终究也是不切实际。
然后,模仿。
一块荒地模仿第一个找到这块荒地之人的家乡,记忆渗进了情感与希冀,舍不得醒来的梦或是亟欲摆脱的魇,加加减减,奔奔逃逃,就在这个地方落脚了。从大片的荒凉到彷佛见不得天日的拥挤,城市长成了每个人心中的模样,又让这模样映入每一双眼瞳深处。
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有一座城市,城市里的每一种细微都豢养着每一个人。纷纷而起的喧嚣,发自同一种低鸣。接下去,再接下去。在后面的总是望着前头的身影,在前面的却悄悄回过了头。
"怎么样才算长大?"二十岁的生日逐渐逼近时,我们习于用不安的步伐在街道上漫游,佐以几句生命的疑问,小心翼翼地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等到那一天真的来临时,才发现不过又是一天。
然而,年复一年,我们总是庆祝生日。
总是想要什么特别的。
"二十岁的生日要怎么过?"别人问。
"二十岁的生日该许下什么生日愿望?"我思量着。
虽然很久以后才知道不是每一户人家都会给孩子过生日,也并非每一个人都乐于过生日,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依然习于用一些方式来过生日。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总是庆祝诞生,庆祝又平安地度过了一年,希望来年也能如意。许下的生日愿望,不知道会不会成真,却也谨慎而认真地对着蛋糕上的烛火喃喃自语,"我希望......"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典故,寿星可以许三个生日愿望。前两个要说出来与人分享,最后一个则保留心中,然后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希望有实现的时候。每年许下的愿望,除非有什么特殊事件,其实也大同小异。但是,二十岁,应该有些不一样吧!
生理年龄上的成熟,意味着什么?甚至,生理上其实也不怎么成熟,这年龄不过是人为规范下的一个界线,是一个关于成长的界线,以及其他。跨过之后,我可以彻夜不归吗?我可以随意漫游吗?我可以酗酒、抽菸,旁若无人吗?我可以尽情摆弄我的身体吗?我可以化我想化的妆吗?
我该要装扮成什么模样,才是你眼中的我?
像是什么?
"好老喔!要二十岁了!"我们嚷嚷着,脸上掩不住的是内心鼓噪后的红晕。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个模型去追着、跟随着,那从小到大不断修正的模型,由己身擦拭光亮的身影,或是他人强加其上的色彩,拼凑出所谓的完美──想要打破,又舍不得。
供在心中的想望,不需要祭坛,自然就焚出袅袅薰香,诱引整座城市献出处子的天真。
外面的世界,长在这里的最中心处。
又有些儿不像。
我们预订了一家餐厅庆祝生日,那个时候,在我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有人说这是台北市最好的法国餐厅。在那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晚宴正要展开。
春末夏初的气候,预计盛装出席的场合,乍暖还寒的夜晚,我该穿什么好呢?橱柜里满是新旧混杂的衣裳,长袖过热,无袖太冷,半长不短的袖子只有平常穿的棉衫。我该习惯每一年的生日都是这种天气了,却心有不甘,多想穿那件细肩带短洋装啊!偏偏又怕冷,又讨厌加外套......
稍微妥协,换上了件珍珠白的长袖洋装;长袖可包覆我怕冷的双臂,只有大腿一半的裙长为青春争取了些露出的空间,今晚姑且就这样穿吧!而且白色,总是带着点新娘纱的气息,虽然不是真的出嫁,也算一种象征吧!
纯洁可以维持多久?
还要表现出多少懵懂无知的天真,才能满足他人的想望?
出门时夜还未暗,搭上汽车,几许霞光在车窗外晃动,可是城市的灯已经全亮了,一时之间分不出是哪里的光亮。几个红绿灯,几条街道,数过又忘了的我,总在城市里迷路。寻不回来时小径,也找不到新的道路。绕了几圈之后,依然在这里打转。但也不觉得是在打转,总会发现新的境地。
停好车,门僮早已拉开大门,恭候我们进入。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我们的脚步声都被城市窃走了,只能如猫般无声无息,稍稍装出个优雅的模样。
轻声细语,连盘子被刀叉摩擦后的喘息都那样幽微。我们在这里,彷若又不在这里。
从大洋的另一边而来,呈现于眼前的餐桌上。世界被我们吃下了肚。翻搅之后,排出我们的气味。
我们都点套餐,但菜色各有不同。始终对羊臊味敏感,我还是选了熟悉的牛排料理。大白瓷盘里盛装的精致膳食,让视觉与味觉达成了美丽的平衡。一小口、一小口地将异国的想像用刀子切割、叉子取食,将这气氛、这夜晚一同送进了微醺的记忆中。
我们只喝了一款酒。这不够道地、不够讲究的酒食搭配,在今夜已是足够。
城市里的异国料理,就算沾染了城市的味道,应该也不为过吧!尽管无国界美食早已蔚为风行,所谓的正统(或是传统?)仍旧屹立不摇。
"这不是道地的吃法......"严苛的批评者说。
"这个做得还不错,跟我在那里吃的一样......"温柔的批评者说。
"这满好吃的!或许可以再试试看别的......"欢愉的批评者说。
我只想满怀欣喜地享受生日大餐。城市在我们的消化道里自然发酵,这个城市或是那个城市,旅行过的足迹以及风潮带来的改变,统统成为我们的养分。
被期望长大的这一刻,我该长成什么样子?
世界复制着世界,城市模仿着城市,始终无法餍足的是哪一种渴望?
出去,用一面镜子化妆,穿上以世界为名的衣裳,卖弄不属于自身的风情,以为如此更加娇媚。回来,用一把钥匙开门,带进新月的光芒,以为无人识得这风情。然后,我们更加华丽,美好的生活宛如不该是日常。
隔壁又隔壁桌的人们,也在庆祝生日。估量寿星的年纪,怕已步入中年,要不也比我年长许多。
生日快乐歌先从那边唱起,然后传到了我们这一桌。
侍者用推车送进了生日蛋糕。蜡烛正烧着呢!这摇曳的火光,在刻意调暗的灯光中显得独立超然,仅有几分钟的灿烂,不知道是否燃烧得尽这样的红?
蛋糕移到了桌上。特制的生日蛋糕,是订位时要先告知餐厅要在这里过生日才有的,也是一种服务。
蜡泪滴了下来。鲜奶油承接这过于急躁而降落的红,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生日快乐歌要唱几遍才够?我在众人的催促下许了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说的是关于我们的幸福快乐,第二个愿望也说的是关于我们的幸福快乐,第三个愿望我默念着就算说出来也无法实现的事。
这个夜晚,有多少人正过着二十岁的生日呢?
我的唯一的二十岁生日,城市早就不知过了几回。同一时间吹熄的蜡烛和说出的愿望,让这城市的梦更拥挤了些,还是空出了些星光?
隔壁桌的人散了,我们也该离去。
在这城市里贩售的标榜高格调的法国菜,几个人吃一顿下来,所费不赀。究竟值不值得,怕也不是可以一一计较的。
人们总是说要走出去,要如何与世界接轨,要打造出一个怎样的城市。
究竟是走出去,还是走进来呢?我们努力模仿别人,将世界缩小成城市的一部分,用各式各样的元素装扮城市,而城市始终在这里。我们也在这里。从小到大,从出生到老死,一个城市的轮回,也只有在这儿了。
"二十岁,多年轻呀!"城市说。
是否真的该出去走走,然后,带回更多的东西来妆点城市呢?
以为已经走得够远,曲终人散后,才发现不过是一顿饭的时光。那个永远不可能成真的愿望,藏在二十岁生日的最后一刻,我认真地许下了:"希望世界和平。"
然后,等着过二十一岁的生日。
会在哪里呢?
很久以后,我去了趟法国。在巴黎吃的法国菜,跟在台北吃的法国菜,同样都只剩下逐渐淡去的印象。
高档的法国餐厅越开越多,人们也越来越讲究,价格再贵也无所谓。从这间餐厅吃到那间餐厅,从这一种口味到那一种口味,从顶级到限量的奢华,满足了小小的胃口后,赞叹显得多余。城市依然,我们还在这里。
为什么非得在这里吃法国菜?是酒足饭饱之后才兴起的、奢侈的疑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