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元旦》 （图/戴敦邦）
我喜欢历史，是因为历史有趣。有趣之一，在于总有惊人的相似处，却又于相似里见出各自的情怀。
就吃饭而言，史上有三位名人极为相似。
一是北宋大改革家王安石。当时他是宰相，正主持熙宁变法运动。有一次，朋友请他吃饭，王安石概然应允。席间，朋友们高谈阔论，王安石却只顾埋头吃饭，吃完后，酒足饭饱回家，只当是平常一餐，并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朋友送了很多獐脯肉到王家来。夫人王氏很是奇怪，不知所为何来。朋友笑着说：“不知王大人喜欢吃獐脯肉，早说，我们早就多送点来了！”
王氏闻言颇惊，说：“我与相公共同生活数十年，怎不知他爱吃獐脯肉？”
朋友闻言亦惊：“若大人不喜欢，昨日席间，如何独食尽一盘？”
王氏听罢，忽然了悟，问道：“该不是那盘獐脯肉，就搁在他的面前吧？”
“对，对。”朋友忙不迭地回答：“那肉，确实正在大人眼前。一席之间，只见他吃尽此肉。至于别的菜，大人未动一筷。”
王氏哈哈笑道：“他日再宴，你且放一盘菜蔬在他面前试试。”
后来，朋友再宴请王安石时，留了个心眼儿，特意把一盘青菜放到了王安石的面前。果然，一席之间，王安石蹙着眉只顾埋头吃饭，吃尽了眼前的一盘青菜，别的菜，未动一筷。
原来，王安石个性极为专一，一心只思国事，生活不拘小节，吃饭、睡觉，只当是任务，至若复杂一些，如洗漱、沐浴一类，能省就省，以至有虱在身，亦不为意，留下了邋遢相公的浑名。
王安石把吃饭当任务，吃饭的时候，还在思考问题，所以虽然酒席丰盛，却视而不见，只吃眼前菜。这，可以算是政治家的吃相。
另一个“只吃眼前菜”的典型，则是特立独行的国学大师章太炎。
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期间，最高兴的人不是袁世凯，而是为章太炎备饭的厨子。他惊喜地发现，章太炎吃饭有一个习惯——只吃眼前那一道菜。
于是，这个聪明的厨子总是费尽心思做上满满一大桌菜肴，任章太炎只吃着眼前的那一道菜。在章太炎吃完之后，厨子把丰盛且几乎完整的一桌菜肴撤下，可以另外享用，也可另外赚钱。总之，每天为此不亦乐乎。
至于章太炎为什么只吃眼前一道菜，按这位国学大师自己的说法，竟是——他懒得举筷！
这的确是一个富有创意的答案，文人、学者之特立独行，由此也可以想见一斑。这，应该算是学者的吃相。
还有一位“只吃眼前菜”的名人，就是晚清名臣曾国藩。
曾国藩是个极自律的人，曾自定“日修十二规”的条令，并严格遵照执行。其中最后一条便是“夜晚不出门”。若于当下，就显得很有意义，其意便是“不过夜生活”。所以曾国藩作为江南官员之首，尤其讨厌灯红酒绿。
可凡事总有例外，他于两江总督任上，曾到扬州筹集军饷。此地盐商富甲天下，为把马屁拍足，盐商们特备盛宴，招待名满天下的曾大人。曾国藩无奈赴宴，眼前珍馐美食，却着实让他触目惊心。
眼见这饭不能不吃，却又食之无味，曾国藩一声不吭，皱着眉头，只在眼前的一盘菜上动了几下筷子。
在座诸人皆惊，谁也不知总督大人为何只吃眼前那道菜。后来有人解释说，曾国藩号称“一品宰相”，向来俭朴，每餐只食菜一品，故有“一品宰相”之称，所以 “只吃眼前菜”只是习惯而已。
可曾国藩私下里却对人解释说：“一食千金，吾口不忍食，目不忍睹。”
原来，他的“只吃眼前菜”是哀民生之多艰，故而忧愤难咽。
曾国藩以理学传人自命，这，大概要算是一代大儒的吃相了。
如今，我吃饭时，也常喜吃眼前菜。举著不劳甚远，亦可专享其味，兼寄古之遐思，竟是别有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