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国编者按:林昭於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因公开支持北京大学学生张元勋的大字报“是时候了”而被划为右派,后因“阴谋推翻人民民主专政罪、反革命罪”被长期关押于上海提篮桥监狱,在狱中她仍然坚持对信仰、自由与平等的追求。1968年4月29日林昭遭到秘密枪决,1980年8月22日,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撤销之前判决,以精神病为由平反为无罪,并认定该案为冤杀无辜。1981年1月25日上海高院再次做出复审,认定以精神病撤销判决不妥,撤销1980年裁定,但仍与之前判决一并撤销,宣布林昭无罪。
林昭(互联网)
4月29日,四十年的这一天,1968年4月29日,林昭就是从上海提篮桥监狱押出,在上海龙华机场秘密枪决。罪名是:“阴谋推翻人民民主专政罪、反革命罪”。1980年8月22日,上海高级法院下达“沪高刑复字435号判决书”,宣告林昭无罪,并承认“这是一次冤杀无辜”。林昭被平反昭雪后,北京大学为这位1954年以江苏省文科最高分成绩考入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的学生举行追悼会,上联是“?”,下联是“!”。
林昭遇难四十年纪念日,全国各地一百多个有良心的中国人,自发来到位于苏州木渎镇灵岩山安息公墓中的林昭墓前,举行祭扫活动。由于有关部门的极力干预,张辉、胡迪等八位在网上发起祭扫活动的同仁均到不了场。祭园守园人主持了约一个小时的祭仪。原定焚诗灵岩的计划受到现场多位不明身份的人百般阻挠,最终没有得以实现。这是祭典活动中最为遗憾之事。
面对现状,默立林昭墓前,我的心情是难以平静。一个不敢正视历史事实的政府,在它的人民面前拿什么理由来谈重塑新的形象?林昭死了!死于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下,死于她生前所爱戴的党及以“人民”名义送给她的枪弹下。林昭之死不是偶然孤立的事件,恰恰是中国黑暗专制势力无法无天、登峰造极的时候。
我们不妨回顾一下林昭遇难前后一百天里中国大地发生的事:
1968年3月,全国正在轰轰烈烈开展“深挖叛徒”运动。刘少奇、邓小平、陶铸、彭德怀、贺龙、彭真、陆定一、杨尚昆、罗瑞卿等一批打江山功臣被宣判为“叛徒”。随后,时任解放军总参谋长的杨成武被打倒。莫须有的“广东地下党”事件发生,七千多人被拉上街头批斗,数以万计的人因此受株连。期间,因演《天仙配》而蜚声海外的黄梅戏艺术家严凤英于4月8日服安眠药自杀。5月25日,中共中央发文,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全国又有大批所谓的地、富、反、坏、右、特务、叛徒、走资派、漏网右派、国民党残渣余孽分子等被具有高度政治觉悟有人民深挖出来。这其中,为中国队首获世界乒乓球冠军的容国团不堪忍受折磨,在养鸭场的一棵树上自缢而死。相继自缢的还有另外两位乒乓运动健将:傅其芳、姜永宁。对作家巴金的批斗会也在这时上了上海电视台,现场直播,群众代表抢着上台发言,狠批作品《家》。鲁迅夫人许广平是3月3日在北京病逝的,终年70岁。如果她再多活十年,有可能也会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国家副主席都能被轻易打倒,许广平后台再硬也没用。
这就是当时中国纷乱不堪的社会时局,前所未闻、举世罕见。或许你对文革历史很模糊,读了以上文字,不禁要问:“大脑!那个年代真是不可思议!人民的大脑都跑到哪里去了?”
此话问得好!这正是我文章主题的开始。我们不可改变事实,但可以改变看法。如果我们连改变看法的勇气都没有!或者说改变看法的机会都被一一“和”掉,我们的人民,还会有大脑存在的可能吗?这个社会,谁还能相信不再会有类似的错误与悲剧再度发生?我所言不是耸人听闻。古人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人民是什么?”我从书橱里找出藏克家写的一本书《今昔吟》。翻到第118页,诗人这样写道:
人民是什么?
人民是面旗子吗?
用到,把它高举着,
用不到了,便把它卷起来。
人民是什么?
人民是一顶破毡帽吗?
需要了,把它顶在头顶上,
不需要的时候,又把它踏在脚底下。
人民是什么?
人民是木偶吗?
你挑着它,牵着它,
叫它动才动,叫它说话它才说话。
人民是什么?
人民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吗?
拿它做装潢“宣传”“文告”的字眼,
拿它做攻击敌人的矛和维护自己的盾牌。
人民是什么?人民是什么?
这用不到我来告诉,
他们自己在用行动
作着回答。
藏克家这首诗写于1945年,道出一个诗人爱憎分明的勇气,他对国民党政府所奉行的“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不抱前景与好感。可惜他在1949年之后,转变立场,参与万众一心、万人一脑的思想改造,再没自己的个性可被张扬。所有叫着“亶赋”的生命迹象在巨大的滚轴下被无情扼杀。他再也写不出什么好诗了,艺术生命从此结束。
悲剧!诗人的悲剧,社会的悲剧,人民的悲剧。这个社会既是象一座改造意识形态的融炉,又象似是一座消灭异己的焚炉。如此,对于象林昭这样拒不交出自己个性的人来说,死便是捍卫自我尊严的最后选择。当死成为一个人捍卫自我尊严的最后防线,并且只有他(她)的死才能唤醒麻木不仁的民众之时,这个民族是可悲的;也是苦难深重的。中国文革岁月,便是最好的说明。
“我读着世界历史,读到最后一页
啊!什么是人类历史?
一条血河!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
当人类社会为混乱所主导和驱遣,人们屈服于专制,不再相信世上还有阳光的事物出现;也不再相信知识的力量会在被愚昧冰封的大地渗透时,喃喃穿越死亡之地,寻找一条生存之路的是苛生的脚步。这时,每一个人的精神都变得苍白起来,所有曾经是神圣崇高的理想跟着泯灭无光。谁若再提个人的信仰与信念自由,必遭天打雷劈革命,断然逃不过这场声势浩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人民,曾经是善良朴实的人民,生活在这样一个没有思想自由的专政社会里,只有将自己灵魂阉割起来,投身于炼脑的洪流中。只有这样,才能做到自己的生存权不会侵犯。
人民的生存权本是神圣的,现在却被神圣的革命潮流所取代。历史沦入一个史无前例的荒诞境界。于是,每一场革命运动,都被寇以人民神圣名义展开。人民固有的信仰与言论自由权,在通红的旗帜下被淋漓尽致地剥夺精光。“人权”成了“罪恶”的代名词。何谓崇高?越是将自己灵魂提炼得赤裸裸,越是崇高。何谓正义?信奉“一个主义”就是最大地捍卫正义。何谓领袖?领袖就是人民头上动不得、说不得的神龛仙牌。何谓“解放”?这就是“解放”。于是,崇高变味、正义变质,人心思恶。苦难取代幸福、耻辱取代光荣、沉沦取代欢悦、麻木取代思考、失明取代发现、荒唐取代真理、政党取代皇帝。城头变幻大王旗。一面高喊“为人民利益”口号,一面又将人民赶到苦海深渊。
随着暴风骤雨降临,“解放”带来更深的压制,人民失去更多的人身自由。如此,人民还在雁歌燕舞,体验和嚼味着由革命带来的种种发泄感——那种把自己灵与肉阉割,然后看血流一地的快感。“愚昧”两个字怎么写?不知道!“专制”两个字如何拼?NO!“革命”成了“耻辱”的乳名。“人民”成了实验室里由这个容器瓶倒入那个容器瓶的试剂。林昭,在“实验者”眼里无疑就是一个走样的“标本”。秘密枪杀的目的就是恐更多走样的“标本”出现。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权,就如同倾倒一杯化学水一样轻描淡写。
当“革命”与“野蛮”联成姻缘时,试问中国大地,有一肚子学问的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那些为推翻蒋家王朝,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置自己生死不顾的革命者,坐在自己一手打造的新政权下,为何集体哑然了?还有,那个号称“伟大的”人民民众,居然能做到熟视无睹、问心无愧,长眠到天亮?
我们曾经相信文明的力量光芒万丈,后来知道,原来人的愚昧与野蛮不因文明一点一滴的发展而自行消失。专制对愚昧与野蛮推波助澜。曾经憨厚的工人,朴实的农民、经验老道的商店职员、学问高深的知识分子,都有可能在这一瞬间、或一阵子、或一个年代,变成愚昧巨人,野蛮高手。愚昧、野蛮与文明,居然仅一步之遥、一念之差。
我们曾经赤胆忠心地投入到“大革命洪流”中,我们怀抱壮丽的“理想主义”之梦入睡。现在才发觉:那些追求理想主义,努力使自己出于“马”而力图超越“马”的“马理论”信徒们,竟然经不起权力考验,权色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被人拉下马。
我们曾经相信“运动”带来改造历史的魅力。后来才发现,答案不是这样的。历史多半是根据政治需要来编造的,只为愚民出发。前朝史永远是后朝人在写,后朝人永远在否定前朝,他的后朝又来否定他。一朝又一朝,一届又一届。蓦然回首,走马灯火,尽挂阑珊处。
古人说:“江山不幸诗人幸。”我不是诗人,也不是文人。我哭林昭,以一个良心未泯的中国人而哭;同时也为因“反革命罪”而遇难的张志新、遇罗克、钟海涛等等逝去的英灵而哭;我更为在中国大地发生的这页史无前例的、惨绝人寰的耻辱历史而哭。虽然他们的声音被那个时代无情扼杀,但他们点燃的圣火,还有他们留下的血书文字,成为控诉专制社会的最有力武器。他们的名字震撼大地,惊风雨、泣鬼神。他们是中华民族公认的、真正的好儿女。
让我朗读美国诗人卡尔.桑德堡所作的《人民,是的》一诗结束本文吧!
……
有时人民显得象小孩、要哄、要喂
有时人民是流氓恶棍,要严厉惩处
很少有人看作是一口大锅,一个水库
蓄容着人类创造历史的无穷精力
是迎接百川的河流,那零落的前代已经消失
是汇集众水的大泽,筋疲力尽的种族滴入
沉默地积储。
(见《美国现代诗选》P141)
后语:
在作此文前,我努力关照自己,避免“才生文字即风波,鬼哭虽然吏亦歌。”要学会克制理智;要掌握用词分寸。当我长久凝视林昭遗像之时,眼泪禁不住再一次流出来。我承认:不管选择何种沉寂词语,我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爱与憎。原来爱与憎来自于我对社会的一种推卸不掉的道义;也来自于我深深追思林昭的目光沉淀中。
在此,黑星人说:“愿将星泪寄灵岩,焚诗唤作春风雨。”
谢谢大家阅读此文。
2008-5-2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