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6年8月的一个酷热难当的下午(确切的日期已记不清了),北京外国语学校第一和第二两个劳改队正在该校东侧厕所一带劳改,有的拔草,有的扫地,有的掏大粪,一个个汗流浃背。这时,两个身穿军装、手攥宽皮带的红卫兵,来到我们面前。我偷眼一瞥,这两个学生,大约十五六岁光景,虽一脸稚气,但透着凶狠。其中一个我还认识,是初三四班学阿拉伯语的。他俩冲着我们吼道:“我们今天晚上要用两个人,给我们抬死尸去!”然后指着党总支书记程璧和副校长雷力说,“你,还有你!晚上跟我们去!听见没有?”
我们大吃一惊:谁又遭难了?红卫兵见我们摸不着头脑,用鄙夷不屑的神情说:“实话告诉你们吧,地主婆刘桂兰给打死了!晚上让你们收尸去!”
刘桂兰?难道就是幼儿园打扫卫生的阿姨刘桂兰?这人我不陌生:她原来是收拾外籍教师办公室的,我是西班牙语教师,因为教学工作,常常在外籍教师办公室进进出出,隔三差五跟她打照面。在我的印象里,她很有礼貌,干活又勤快麻利,模样儿虽不算漂亮,但整整齐齐,白白净净的,给人好感。后来,不知为什么给调到幼儿园去了。她为人很倔,不会拍马屁,对看不惯的人和事,敢直言顶撞,往往得罪人。她恐怕也就是二十五六岁,怎么成了地主婆给整死了?
我们正疑惑间,忽听得红卫兵又大喝一声:“程璧!雷力!你们俩听见没有?晚上抬尸去!工具房集合!”
雷力人高马大,身板硬朗,胆子也大,不发怵;再看看程璧,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其实那时也不过四十多岁),给剃了个阴阳头,衣服上尽是被泼洒的墨迹;而且,前几天,一条腿还给打瘸了。要她去抬死尸,岂不是作弄她吗?我实在看不过去,便硬着头皮,对红卫兵说:“你们别让程璧去了,我去!”红卫兵看看我,没说什么,倒痛快地答应了。
干完活,回到宿舍,我才听说,刘桂兰是在大礼堂前面的空地上被活活打死的。她死得很惨,据说被红卫兵左一皮带,右一皮带,打个不停。那时她还没来得及奶孩子,乳房胀得鼓鼓的,又不讨饶,还不住地还嘴;打红了眼的红卫兵可不是好惹的,便照着她胸部猛打,几皮带她就痛得在地上乱滚,开始还抽搐着,不一会儿就咽了气。我还听说,红卫兵原本也不知道刘桂兰是什么“地主婆”,是医务室(就在幼儿园附近)一个与她有点个人恩怨的人给红卫兵吹的风。
在劳改队里,数我最小,别人都四五十,有的快六十了,我刚三十。我仗着年轻,反正也豁出去了,倒要领教领教“伟大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洗礼。
吃罢晚饭,我看时候差不离了,便到总务处西边的工具房集合,只见雷力早在那里等候了。还是他有经验,带了一条旧床单,是用来裹死尸的。雷力在“文革”中表现得真是“积极”,不但体力活从不含糊,就连他十来岁的女儿由别人唆使在他被红卫兵打破的脑袋上撒盐,他也毫无怨言。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这时,那两个红卫兵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拿出钥匙,打开工具房的小门,勒令我们进去抬死尸。我们不敢怠慢,赶紧低了头,钻了进去。我们定睛一瞧,在朦胧中看到刘桂兰横卧在地,混身血污,光脚穿着一双褐色塑料凉鞋,散发出一阵阵特殊的腥臭,令人不堪忍受。雷力飞快地撒开床单,从头到脚把尸体一裹,他抱头,我抬脚,按红卫兵的命令,搬到停在甬道上的吉普车里。
到了火葬场,红卫兵挥舞着皮带,勒令我们抬尸下车。一下车,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扑鼻而来……见我们抬着尸体来了,工人师傅倒很和气,把我们领进一个大房间,让我们把尸体放到地板上。我们依命行事,以为苦差就此到头了;不料背上重重挨了一皮带,听到红卫兵大喝一声:“起来!走!在房间里走一圈!”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耳边是红卫兵的咆哮:“老实点!不老实,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走完一圈,心想这回该完事大吉了吧?偏偏事与愿违,该着我们倒霉。这时,只听得轰隆隆开来四五辆大卡车。卡车停处,跳下二十来个十四五岁的红卫兵。他们和我们那两个一接头,我们就意识到没有我们好果子吃了。果然,那帮红卫兵里,跑过来三四个,也挥舞着皮带,冲着我们大喊:“你们两个牛鬼蛇神,给我们抬尸去!”说着,便驱赶我们俩朝大卡车跑去。到了那儿,只见有不少人在卡车上忙着搬麻袋,我们一看就明白了,里面装的准是死尸!这时,我脑袋里飞快地一转:“四五辆卡车,就算一辆装十个麻袋吧,这一拨,就是四五十条人命啊,天哪!”正发愣间,红卫兵又吼了:“还愣着干吗?还不快搬!找揍哪?!”我和雷力当然不敢违命,便随其他十几个恐怕也是“牛鬼蛇神”的人一起,使劲地搬抬这一个个十分沉重的麻袋,我心里默默地记着数。整整八条人命!那一夜,加上刘桂兰,我们竟抬了九具死尸!
干完活,我们俩站在停尸房门口,听候处理。我们学校那两个红卫兵也回来了,见我们俩乖乖地站着,过来一人给了我们一皮带,说:“表现还不错,滚吧!”说罢,押我们上了吉普车,回校了,对我们的折磨算是暂告一段落了。
那一夜,仅我们所见的那一小拨,就是四五十条人命,一晚上,恐怕不止这一拨吧,那该是多少冤魂呢?而且,有没有人想过,这些毛头小孩子,怎么一夜之间竟个个变成凶神恶煞、毫无人性了呢?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审、曾任《世界文学》副主编)
来源:南方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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