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寺庙,进得山门的第一殿便是天王殿。殿中有一尊凸肚袒胸笑口常开的佛像,这便是弥勒佛。挂在弥勒佛像两旁的对联,各处寺庙均不一样,我游过的寺庙中,较有玩味的有这么几副: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北京·潭柘寺
淌下来看上去,垂流趣在仰观,高瀑似含禅意。
装进去倒出来,废物并非无用,布袋也有佛心。
——雪窦山·资圣禅寺
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
开口常笑,笑古笑今,世事付之一笑
——杭州·上天竺寺
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
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
——杭州·灵隐寺
青山之高绿水之长岂必佛方开口笑
徐行不困稳坐不跌无妨人自纵心游
——昆明西山·华亭寺
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只剩得大肚宽肠,不知众檀越信心时用何物供养
年年坐冷山门,接张待李,总见他欢天喜地,请问这头陀得意处有什么来由
——江西云居山·真如禅寺
弥勒的老家在古印度。弥勒是姓,意译为慈氏,阿逸多是他的名。他是释迦牟尼的弟子,先于释迦牟尼入灭。据《弥勒上生经》和《弥勒下生经》讲,释迦牟尼预言,弥勒将来必定成佛。释迦牟尼是过去七佛中的最后一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弥勒将接替释迦牟尼,成为未来佛。这么一位候补佛位的大菩萨,释迦牟尼的接班人,本来的塑像与印度诸菩萨像大致差不多:短发卷曲,眼睑下垂,表情严肃,凝神入定,妙相庄严。可是,他为何变成了现在的这尊嬉皮笑脸的胖大和尚呢?
这是因为在五代后梁时,有一个叫契此的和尚,身材矮胖,肚子奇大。他言语无常,寝卧随处,经常用一根竹棍挑着一只大布袋在闹市中化缘。他能预言阴晴,为人说祸福,总是灵验。这位叫契此的布袋和尚于公元九一七年圆寂时,端坐在岳林寺磐石上说了四句偈语:“弥勒真弥勒,分身百千亿,时时识世人,世人总不识。”契此溘然而逝后,人们这才悟到,原来这位疯疯颠颠的胖和尚,就是弥勒佛的化身。于是,人们便按照他的模样塑成了中国的大肚弥勒佛。这与那位印度弥勒佛的形象,端的相去甚远。
上面抄录的六副对联,与其说是写给印度弥勒佛的,不如说是写给中国的布袋和尚的。契此是浙江奉化人。因此,布袋和尚在浙江一带的香火尤甚。奉化溪口的雪窦山,已被辟为弥勒佛的道场。继峨眉、九华、五台、普陀之后,被称为中国的第五大佛教名山。雪窦山作为佛教名山,是否为佛教界所接受,这里姑且不论。去年我曾两次上雪窦山,山中的资圣禅寺,的确在进行大规模的重建工作。寺中新修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弥勒殿,上面所引的资圣禅寺的一联,便是抄自这座弥勒殿的。资圣禅寺前,有一道数百米高的瀑布。故上联落脚在“高瀑似含禅意”,下联回到弥勒佛,说“布袋也有佛心”。有关弥勒佛的对联,可以说,都是从这六个字生发开来的。
流传较广的,是北京潭柘寺的一联。抓住布袋和尚的身体特征,大肚能容与开口便笑。关键在于一“容”一“笑”,天下难容之事,他容得下,世间可笑之人,他尽情地笑。应该说,作为大慈大悲,超度众生出苦海的佛陀境界,可以容天下难容之事,但不应该笑世间可笑之人的。《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是笑可笑之人的。但智者可以笑而佛者是不可以笑的。佛者的任务是洞开那些可笑之人的心眼,催熟他们的机缘,让他们开悟,进入到四大皆空,六根俱净的菩提境界。我常说,佛可学而智不可学。这是因为智者可以用自己超群脱俗的思想与智慧来影响尘世间的生活,他首先成为了自己智慧的实惠者。他看到那些为了追逐名利、金钱和女人而劳碌奔波并执迷不悟的众生相时,常常以第三者的态度投之以轻蔑的一笑。而佛则不然,他永远都不会是隔岸观火的第三者,他要救助“恍惚”和“失心”的人,让这些人心中的蒙垢消失,显现苍空般的洁净。他告诉人们,清净无为才是真正的福田。尽管,酒色财气的束缚使人们看不到真正的福田在哪里,或者找到了也不愿意耕种。佛以他的移山心力来教诲他们,开悟他们,容忍他们受到恶欲蒙蔽时所犯下的种种过错。但是,他是不会取笑他们的。“笑”是侮谩众生的表现,佛怎么会这样做呢?
倘若作一点研究的话,弥勒佛在中国的演变,的确带了一点漫画的色彩。始作俑者,恐怕就是那位说宁波话的布袋和尚了。
自南宋小朝廷定都杭州,江浙的佛教,便日渐市民化。除布袋和尚外,此地的佛教尚有另一个家喻户晓的典型,这便是济公。从布袋和尚与济公的身上,我们可以找到文化传承的脉络。布袋和尚的“笑”,到济公那里发挥到了极致。济公诙谐其表,耿直其内。走街串巷,做的尽是惩恶扬善,扶危济困的善事。说他是一个和尚,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披着一袭破袈裟的游侠。不同的是,他不用剑,而是随身带着一把法力无边的破蒲扇。
江浙文化,是士大夫和小市民合二为一的一种文化。近代出家的弘一大师和苏曼殊,身上都有着这种文化的深深的烙印。我们读一读明代大散文家张岱的《夜航船》和《陶庵梦忆》,对这种文化的了解,会有很大的帮助的。
布袋和尚变成了弥勒佛,契此老家的雪窦山变成了“大慈弥勒菩萨”的道场,看来是假戏真做了。假到真时真亦假,好光阴大半泡在吴侬软语中的曹雪芹,倒是把问题看得透彻。其实,文化这东西就好比衣柜里的衣服,谁都可以穿的。民国初年,街上不是经常可以看到蓄着长辫却穿着西装的人物吗?应记住的是,穿衣服的人才是根本。弥勒佛在中国成了布袋和尚,并且约定俗成,成了“笑”与“容”的典范。起了这种包装作用的,最初,应是江浙文人干的事。不过,这种包装,我以为,更多的是智的成分,至于佛的成分,我以为蕴含得少了。
由于布袋和尚的形象,便产生了上述的种种对联,虽然都很好,但也是大同小异,不见什么新意。倒是江西云居山真如禅寺的那副对联,露出了禅家的机锋:问施主们用什么来供养弥勒佛的大肚宽肠,又问这胖头陀有什么理由欢天喜地。这么两问,便赋予了“容”与“笑”新的内容。在这里,不再是弥勒佛能容什么,而是你能够让他容纳什么?不是他“笑”什么,而是他为什么笑。这么一个简单的变化,就让我们从僵硬的引导中解脱出来,从而触摸到佛的精髓。每一位善男信女,站在弥勒佛前扪心一问,都会因机缘与生命经历的不同,各有各的答案。只有这样,佛的作用才是真实而丰富的,弥勒也才能脱智归佛。
据说,这副对联最早是挂在福州的涌泉寺内。云居山的真如禅寺只是借用而已。我猜想,这副对联可能是虚云和尚撰写的。虚云十九岁在福州的涌泉寺出家,一百二十六岁在云居山真如禅寺圆寂。这两处寺庙,是虚云和尚的一始一终。虚云是二十一世纪中国佛教界为数不多的禅僧大德之一,只有像他这样破了我执并参透禅机的头陀,才会产生那别出心裁的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