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梁汾曾用这样的感叹来形容容若抑郁的一生。他,堂堂满族贵胄,大清一等侍卫,有着贤淑体贴的妻子,锦衣玉食的生活,可究竟会是怎样的人生际遇让他发出“不是人间富贵花”的感叹?
此情已自成追忆
十八年来坠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边。相看好处却无言。
一夜梦芙蓉,忽佩锦衣中。谢梦芙(朴月在《西风独自凉》中对纳兰表妹的称呼),那个来自江南的小巧女子。带着父亲的那份清高,拥着朴素的妆容,风姿卓越的进入他的视线。
她是他的表妹,十八年来不曾相见的表妹。可这一初见,就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了。她是那样的倾国倾城、那样的秀外慧中。她那端庄优雅的谈吐,淡雅脱俗的容貌,着实令人难以移开视线。更何况,她的乳名叫“佩蓉”。蓉,容,单是一个字就足以叫人想入非非。
她终于在纳兰府住了下了。这自然给了他们更多相处的机会。他闲暇时便跑去她的闺房,和她一起吟诗作词,一起写字画画,在荷塘月色下谈古论今,在花开月圆时吹箫奏乐。她总是一眼看穿他的恼与愁,乐此不疲的为他指点明津。于是,他视她为知己,可以灯前呵手为伊书的知己。可她谢梦芙是何等人也?在父亲与塾师不求功名的影响下,她早已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抛到了九霄云外。而容若也因此对她更加的着迷,为了她,他渐渐磨去嚣张跋扈的性格和贵族子弟的傲慢,终归无心求官,淡泊了名利。
他和她整日沉醉在快乐的殿堂里。平常琐事间,容若的心事她又怎会不懂。可寄人篱下的她,又能说些什么呢?连她自己的婚姻都要听从明珠的安排,又更何况是他们?她并非无意,只是生活在别人的“施舍”下,她要不得什么。
容若终于按捺不住那颗年轻的心了,写下这样一首《浣溪沙》以表心意。他背过身,怕见她。而她看过后却一如既往的默不作声。久久的沉默之间,多少情真意切早已流露,又何须再添言语。心照不宣的凝望,情投意合的他们早已有了长相厮守的心意。
可容若毕竟是贵胄之后,其父纳兰明珠乃当朝权相。他怎可能任由这样的女子待在容若的身边,消磨容若的斗志。他的儿子要勇猛无惧的走仕途道路,谋高职,拿俸禄。而现在,他的容若却无心仕途。
于是,他狠心的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送梦芙进宫。他也知道,这只会让容若恨他,但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纳兰家的家势,为了容若的发展,他还是毅然决然的去做了。
梦芙终归是进了宫,他们的爱情在那份圣旨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即便是两情相悦,他也只得忍痛割爱,在相思中过活。他想在回忆中等她,可家庭责任又岂容得他这样做。他终究还是负了她,娶了卢氏,只是究竟又是谁负了谁?那道宫墙阻断了多少今生姻缘又有谁知晓?你欲出无门,我欲进无路。纵管当初“强说欢期”亦或“静数秋天”也只能观望“落尽梨花月又西”了。
紫禁城困住了多少痴男怨女,多少少女的青春埋葬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宫墙里,要哀怨的何止她佩蓉一个?而谁又会在乎多一个她?她不过是这雕栏玉砌间所上演悲剧中的几千分之一。只是,她不是昭君,也注定做不成昭君。她是黛玉式的女人,为落花而悲,为月缺而哀。娇嗔微微,弱柳扶风,只道红泪偷垂。
也许一切尽以为就要在等待中销声匿迹的时候,传来的却是梦芙病逝的噩耗。她终究为他做到了坚贞不渝,哪怕用了生命作代价。可容若呢?他即便依恋不舍而或心绪凄迷也只能效仿赵颜“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了。
多年后他再次站在谢家庭院时,也许还会发出“十一年前梦一场”的感叹,可一切终归早已物是人非。
当时只道是寻常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是满清两广总督的女儿,御封的一品夫人。她承载着多少少女的情愫,风光的嫁入纳兰府。显赫的家室,美满的家庭,优秀的丈夫……在外人的眼里她是该有多么的幸福。但内心深处她的悲伤又有几人知?
在纳兰的心中,她卢氏只是名义上的妻子,而梦芙才是他的爱人。可她哪里又逊色于梦芙?她亦是如此的风姿卓越,亦是如此的知书达理,如果命运不曾安排他们相遇,如果她没有下嫁给他,也许她会很幸福的和自己的丈夫一起作诗吟词。但,那枕边的心上人,她那文武双全的丈夫却从不曾关注过她。
鸳鸯舍下他恋想别的女子,珊瑚阁里他张望画像出神,饮水词中他倾吐对伊人的爱意。而她呢,永远的被忽略了。结发同枕席的夫君,爱的却不是朝夕相处的妻子,这到底有多叫人难以承受。也许她并不是没有地位,只是占据了一角,但那整个心脏都充满了那个女子的身影,而她也永远无法将那女子超越。那女子早已用逝去的方式永远的定格了在容若的心中,那又怎是她所能比及的。
可她又总是通情达理的体谅着,让人禁不住心生怜悯。她从未有过抱怨或者生气,反而会为他们的爱情而悲。她是那样的容易满足,只是偶尔的赌书泼茶,只是短暂的欢声笑语,她就禁不住偷笑一整天了。她以一颗包容的心面对着生活,从不去计较什么,奢求什么,只要在他身边足以。
可一切还是这样的短暂,短到夕阳来不及落山,昙花来不及凋落。当容若刚刚意识那份情的时候,那苦命的女子却就此离开了。也许她注定了悲哀,注定了伤痛。她终究来不及享受那份迟到的爱情,终究留给了纳兰一生的忏悔。
她不是宝钗却又胜似宝钗,宝钗的妩媚姿色她有,宝钗的平易近人她有,宝钗的通情达理她有,宝钗不曾有过的爱情她也算是得到了。也许,她比宝钗更快乐吧!
她总是笑得那么沉醉。以至于她为他生子而亡,而他却想不起她忧愁的面庞,她留下的永远是那张微笑的面颊,没有丝毫的悲伤。“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她是那样一个完美的女子,而他却辜负了她那份情谊,他悔恨当初,可一切还是用了死亡来做终点。他为她写词,为她落泪,为她哀伤……但所有都用祭祀来做了标题。他再也没有机会教她诗词书画,再也没有机会与她赌书泼茶。也许他能做的只是亡灵前的忏悔,只是一生的愧疚和不安。他,爱上了她,但她,却就此永远的离开了。
夜梦中,他见她淡装素服,执手哽咽,临别留语:“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也许,他的那份迟来得爱,她在九泉之下默默的感受到了吧!但那有什么意义呢?所有的一切都用死亡来做了集结。纵使爱了、痛了,也只是悠悠生死别经年,徒留一人空余恨。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对卢氏的辜负,也许是纳兰一生的痛处吧。对梦芙,他们还有过曾经美好的回忆,而卢氏呢?有的只是那道不尽的辛酸和委屈!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什么,纵管当初“密绾同心苣”,如今也只能“泪咽却无声”了。
不是人间富贵花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容若,满洲的文曲星,权相明珠之子。18岁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中举人,22岁时,参加进士考试,以优异成绩考中二甲第七名。康熙亲封的御前侍卫,众人称赞的少年英才。他,文武兼备,前途无量,深得圣心,被所有的人高高的捧起,但在这种刺眼的光环下,他那孤独的心灵又有谁来倾听?
他是壮志难酬的臣子。从表面看来,他的确是前程似锦的达官显贵。他备受康熙的喜爱,一生跟随康熙巡游,只是,一次次加级的御前侍卫真的是他的梦想吗?他,凭借科举,借用文采走进仕途,但是得到的却是一个武官的职位。他虽文武双全,但舞刀弄枪终归不是他的长处。笔墨纸砚才是他毕生的追求。可他终究进不了翰林院。也许有时康熙也喜欢与他对酒当歌,但这又有几分随意可言?若一个人,永远无法完成他的理想和抱负,即使是高职在位又能若何?一切只是心外事,眼外物罢了!
他是柔情似水的翩翩君子。安意如曾说过,容若只是多情,绝不是滥情。的确是这样,他一生对多位女子动情,每一位都触动了真心,但也总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而分离。他爱她们,却许不下明天永远的誓言。他的家世不允许,满汉的制度不允许,封建的思想不允许。即使他们有多想爱,也只能垂泪相别离。他没有多少作品写给颜氏、官氏(续弦),却留下了无数的篇章给谢娘、卢氏甚至是沈宛(晚年结识的江南才女,为容若生下一子),他纵管心绪凄迷也只能看那些深爱的女子泪眼朦胧相别离。
他是满腹才华的词人。他不寻常的经历和超逸的才华,使其诗词的创作呈现独特的个性特征和鲜明的艺术风格。他被称为李后主的后身,词词痛彻肺腑、扣人心弦。他一生有过无数的著作《侧帽集》、《饮水词》,每一篇都被广泛吟唱,盛传至今。王国维先生曾评:“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这足以见纳兰的影响力。他一生以词会友,与数位汉人词家结交。梁汾,陈其年,顾贞观……哪个都是忘年交,他尊重他们、扶济他们,甘愿为他们所付出。他不骄不傲,不鄙夷清高,这也正是容若受汉人文人所喜爱的原因。
只是,这样的才子还是英年早逝。与其说天妒英才,倒不如解释为他一生的抑郁所致。他为落雪转逝而悲,却不知自己有着相似的凄美。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