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6月21日,星期二
布夫里体是自都小学唯一的一位老师。他早晨很早来到罗老师的家,他请罗老师、我爸爸和我去他家作客。我们没有料到他要招待我们吃最好的东西。他大概想我们这次在山村期间再也没有机会去他家了,所以他准备了最好的食物:现斩的鸡还有些腊肉。罗老师告诉我们,在山上的村子里,人们很少有机会吃肉。只有在彝族新年的时候或者特别的节日,如火把节时才杀猪。按习俗,一家杀猪全村人都分吃,不管多少。主人家也会把一些肉熏成腊肉留待以后吃。不过罗老师说,到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家都已经没有腊肉剩下了。罗老师家早就已经没有了。罗老师说彝族的腊肉很特别,他还曾为我们没有机会尝到腊肉而感到抱歉。现在布夫里体老师有腊肉招待我们,罗老师为此感到宽慰和高兴。
山里的彝族平时没有猪肉吃。罗老师说,杀一只鸡招待客人就显得很重要,是对客人的尊重。而且要让客人中的年轻人吃鸡翅膀,表示前程似锦 – 在今天这个场合这个年轻人就是我。
我今天内心里非常难过。我觉得罗老师今天给我的影响很大。他跟我爸爸在说彝族的传统故事和他们艰难贫困生活现状的时候,我眼眶涌出了泪水。他们怎么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这些孩子们怎么能够在那么昏暗的篝火旁做功课?他们(比如罗老师)怎么能够每天中午都不吃午饭?每天只吃洋芋和荞馍馍?他们怎么能够用粘着干泥巴的衣服檫脸?他们怎么能够辛苦地攀登崎岖的山路几小时,只为了到一个只有一间昏暗教室、师资不足、没有教学设备的学校去上学?这些儿童需要机会。他们需要帮助。命运真不公平。
不知为什么,越待我越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我觉得我的出现给别人,特别是给罗老师、布夫老师和他们的家人带来麻烦和不方便。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这些人有很不同的风俗习惯,我自己觉得很难融合到他们中间去。我的中文差,无法很好地与人家交流沟通。而我爸爸与当地人沟通得非常融洽。他问他们很多问题,跟他们学习彝族语言。
不知怎么晚上天下起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滂沱大雨。雷电从黑黑的天空中劈下来,砸到处在高山斜坡上的罗老师家的小泥屋。罗老师一家和我们一起围坐在屋中央的篝火旁边。爸爸为了让气氛欢快一点,他引导罗老师的孩子们唱起了白天李老师在学校教的汉族歌曲。罗老师也开始唱起了彝族歌曲,一边翻译给我们听。他唱的歌很好听。他还开始教我唱。今晚与罗老师一家围坐篝火边我感到很充实。
第四天,6月22日,星期三
罗老师穿的衬衫从我第一天见他起就没见他换过。我也没换过。他还穿一件外套,非常合体,看上去不错,暖和。不过,他要是一年365天差不多天天都穿着,我不知道这件外套还能够好吗?由于昨晚下了滂沱大雨,今天罗老师换下球鞋,换上了高筒雨鞋。昨晚的雨下得很大。当时罗老师让我们关掉手电、手机和一切能关的东西。他家有过被雷电击中的不好的经历,以前的房子几次遭到雷击,墙上被击出大洞。
今天我们赶到来洛小学的时候,雨还在倾注而下。李老师就在教室的地上生起了火,帮学生们烘烤他们的湿衣服。雨水开始侵蚀部分房体,两位老师担心起来。我穿着雨衣,一锹一锹地帮助铲除房子边上阻挡水流的淤泥。爸爸在教室里的篝火旁,他又开始让孩子们唱起了歌。有个11岁的女孩叫拉尔火艺唱得特别棒。爸爸让她唱彝族歌曲《回家》的片段,这首歌我们昨天晚上刚跟罗老师学过。她真是天生的歌手,嗓子富有感情,音调变化切换自如。 听着她的歌声,旁边是其余28位面带笑容静静听着的儿童,混合着雨水、泥浆和贫困,还有李老师手忙脚乱地保护着火苗,罗老师冒着雨为李老师的寝室修补漏雨的屋顶,此景此情让我快要哭了。
彝族歌曲《回家》的歌词中文大意是:
不知不觉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来到了很穷的地方,三年穿一件衣服的地方,三天吃一顿饭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很美,但是我还是想起了远方的妈妈,想到了妈妈的教诲。我要回家,回到妈妈的怀抱,好好听妈妈的话。我要回家,回到爸爸的身旁,吸取爸爸作人的道理。我要回家,从此以后,我要努力克服种种困难,要努力学习,不断完善自己,好好照顾妈妈过上幸福的一生。
第五天,6月23日,星期四
我的左手臂上被虫子咬了三个包。爸爸觉得那是跳蚤咬的。我好奇罗老师和他家人怎么就不挨咬呢?我的左手臂完全肿起来了,肿得硬硬的。我有点害怕。罗老师和布夫里体老师也为我担心。我只有等它自己消退。事实上爸爸的腿上和身上也都被虫子咬了。
按计划我们今天下午去访问了一位奶奶。她住在另外一个村庄,走山路去那儿大约两个小时。老奶奶的儿子和媳妇因病很年轻就死了。她就接过了照顾变成孤儿的孙女孙子的责任。他们三个人很穷。这老奶奶过去连鞋子都没有。
我爸爸给老奶奶买了双鞋。我们还给她带去一些衣服,那是在上海一个旅行社工作的年轻人捐的。老奶奶住的房子很破,还与马同屋,屋里的光线全靠房顶上的一个裂缝中透射下来的微弱光束,不过罗老师说在黄红斌叔叔等西昌城里一些爱心人士的帮助下,老奶奶的生活正在得到改善,她每月都有大米和食用油。今天她脚上穿着雨鞋。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她的孙女和孙子到乡中心校住读了。
在过去几天里我常常听到罗老师提到黄红斌这个名字。罗老师告诉我们,黄红斌叔叔给了罗老师很多帮助:免费帮罗老师安装了太阳能电灯和充电器,筹钱为罗老师家屋顶盖了瓦片,还为罗老师买了一匹马,罗老师在运捐赠物品上山时这匹马就帮了大忙。黄红斌叔叔还为支教的李老师免费安了太阳能灯和充电器。黄红斌叔叔和其它爱心人士一起给山上一些学校的孩子们一直转送着来自全国各地人们捐赠的物品。
黄叔叔在西昌市内古老的大通门城门外拥有一个小小的个体电器维修部。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的山村,认识了罗老师、布夫里体老师和其它的人全因为黄叔叔。爸爸在网络上搜寻了很多地方之后发现了一些这里山村孩子和老人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拍得非常好,原来都是黄叔叔拍的。我后来知道,黄叔叔的许多照片在杂志上发表还获奖。我们来这儿之前,爸爸和黄叔叔素不相识。但是黄叔叔毫不犹豫地帮助我们。他说他除了喜欢登山和拍照没有其它嗜好。现在他又多了一项业余爱好 – 慈善公益。我发现他的生活很充实。
黄叔叔告诉过我们,上山以后我们可以选择住在任何一家人家,但是爸爸和我还是决定一个礼拜全部呆在罗老师家。爸爸曾经说过我们应该选择一个穷一点的人家。我很高兴我们现在的选择。跟山里很多人家相比,罗老师家是穷的。除了三张小小的床,家中没有象样的家具。四十岁的罗老师是个好人。他很腼腆温和,但是意志坚定。个头一般,力气很大。他可以背上很重的东西在山上走几个小时不喝一口水。外面捐赠的物品他最先接手,但是他从来都不占任何一点便宜给自己家里先留下好东西。黄叔叔告诉过我们,他曾经几次问罗老师需要什么,罗老师总说不需要什么。
罗老师的父亲60岁出头就死了。他说他很对不起父亲,心里很难过,因为父亲生了病而没能够救他。家里没有什么钱。父亲没有去医院,没有看医生,也没吃任何药。父亲走时没给家里留下什么田地和牲畜,而是把钱用在送孩子去读书。他坚定地相信接受教育可以改变家庭的命运。他给每个孩子起了汉名。给罗老师起的汉名叫罗文华。彝族的姓“布夫”就是汉名里的“罗”,“文”是有文化知识,“华”是光华和荣耀。
罗老师知识丰富,但是很谦卑。他考虑的更多的是作为一个老师的责任而不是挣更多的钱。他已经在这个学校教书22年,仍然是个“民办”老师,县教育局给他的工资是每月45元人民币,另外乡政府每年补给他1500元人民币,加起来一年2040元(值美元317块),非常微薄的收入。相比之下,刚分配来中心校的大学毕业生每月收入是2000多元。
有些朋友认为罗老师应该去找份别的工作,可以挣更多的钱。我爸爸问过他为什么不这么去做?他受过教育,完全可以在城市里找份好的工作,这样他的三个年幼的小孩可以有营养的食品吃了,他的39岁的漂亮的妻子可以买些好衣服和化妆品,她就不必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做着男人的活。罗老师说他曾经期待教育局会给他改变收入。他询问过,但是至今仍然还在等待回音。他怕要是自己辞去这个工作那29个孩子就没学上了。以前有过两位彝族大学毕业生分配工作到来洛小学教书,但是他们只待了一年。这里的条件太差了。
第6天,6月24日,星期五
今天晚饭以后布夫里体老师又来请我们过去坐坐。他家里有很多人:他妻子、小女儿、小女儿的岳父、大儿子、小儿子、小女儿的男婴儿、以及大女儿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坐在篝火旁边,喝着越喝越渴的水,学习一些彝族话,交流着不同文化的故事,互相开着玩笑嬉戏,这一切都令人惬意。如果在我们圣马力诺也能有这样的情景该多好啊。人们可以随意地互相串门,热情接待,每个人都非常愉快。
布夫里体老师就在他家对面的自都小学教书。他有20个学生。罗老师小的时候是布夫里体老师的学生。布夫里体老师小时候是孤儿,今年53岁了。尽管他在自都小学教书33年,可是他也和罗老师一样收入微薄。对这两位老师来说,这是多么不公平啊。
第7天,6月25日,星期六
这里牛是棕黑色的,头上有角。
我今天醒来晚,所以当我起床 – 哦对了 – 当我从睡袋里爬出来的时候,太阳好像已经升高了。我猜大概早上8点左右了吧。我把睡袋卷起来刷完牙之后罗老师的两个女儿也很快起床了。
早饭吃的是专门为我们做的米饭和现做的豆腐,我吃得非常慢和艰难。早饭后我和爸爸与罗老师及他的太太互道再见就去了布夫里体老师那儿。我们将和布夫里体老师待一天。罗老师要种一些核桃树苗,还要修补漏水的屋顶。自从李老师来了之后,星期六罗老师就不必去学校教课了。
我们走过尽是弯道和泥坑的山坡,布夫老师已经在等着我们了。他穿上了一件平整的天蓝色衬衫,一件藏蓝色西服便装,一条褐色的长裤。原来,今天布夫老师特别请我们过去因为他那在中心校住读的小儿子回家来了,布夫老师想拍一些照片。他有个愿望,想拍一张正式一点的照片,这样有一天等他走了的时候可以用。我们已经吃过早饭,所以我们一跨进门,爸爸就开始工作了。他指挥着布夫老师和他的儿子,在光线亮堂的屋外给他们拍了好多照片。 我们随后在自都小学逗留了一会儿,给学生们又拍了一些照片。
布夫老师让学生早放学回家。他带我们去找他的太太,她正在外面放牛。布夫老师接过了放牛的活,亲自陪着我们一起放牛。我们走下山去,山下野草多,牛不会吃到庄家。下山没有路可走,我们一路穿过陡峭的坡上的灌木丛。
放牛不需花什么力气,也不用动脑。只要把牛带到有草的地方让它们吃草,我们自己可以找个地方坐下休息,过一阵把它们召唤起来再换一个地方。通常人们就这样从上午10点开始放牛一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把牛赶回自家的牛棚。要想让牛挪地方就向它们扔块石子儿,或短促地叫“去,去!”,或者跑到牛的背后,用一根树杈拍牛的屁股。
一边放牛一边我们有很多时间休息,一路上看到很多熟悉的小径。布夫老师教我们摘野果子吃,布夫老师与我们分享一个珍贵的燕麦馍馍当作午饭。他还指给我们看一处灌木丛下的一窝小鸟,那是他之前发现的。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唱“回家”(罗老师教我的彝族歌曲)。布夫老师让我反复地听他的手机里下载的这首原唱歌曲。我发现我唱歌很烂。我应该学会了回家时唱给妈妈听的。
今天放牛所走的路给我印象深刻。由于山坡陡峭,我腿部的肌肉因用力而发酸。下坡时每一步用前脚踩,练了正面腿部的肌肉,往上攀时小腿后部和大腿后部用力。
我们下午结束得早,大约3点半就告别了布夫老师。我那时已经把上衣脱了,因为我在晒太阳浴。
回到罗老师家时罗老师还在屋顶上忙着。我感到肚子痛,在他家旁边的一片小松林里放松了一下。我拉了很多,差点手纸不够了,不过还是正好够用。正好够。
我站起身,系上裤子。看着眼前山上的景色太美了。我可以看到远处层层起伏的山峦,可以看见一些微小的村庄和房子点缀在一片片树林和梯田之间。我的周围都是小松树林子,这片林子顺着山坡向右延伸下去。左边向下大约30英尺便是罗老师家的房子。到处是绿色,天地那么宽广。好让人舒心放松、赏心悦目。这时一阵沁人心脾的微风向右吹去。
第8天,6月26日,星期天
终于到了该与罗老师、他太太和三个孩子说再见的时刻了。八天时间太短了,我真希望我们可以把所有三个星期的时间花在这里。不过,好像有种东西开始把我们与罗老师一家和布夫老师一家联系在一起。罗老师说,他的7岁的大女儿布夫医生跟他说,她好想会说很多汉语,这样她就可以跟我们说话了。他的孩子们已经习惯每天看到我们,一没看见就要寻找。我会想念他们的。我也会想念罗老师的太太,她虽然不会说汉语,但还是能够听懂很多。她每天说话很少很轻也很忙。她细心观察,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她每晚都在一个他们自己不用的干凈朔料脸盆里给我们准备好洗脸洗脚的热水。她还给我们找出一条床单垫在睡袋下面。我注意到在这个家里她是唯一在一个星期里换过四次衣服的人。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妇女,或者因为有家中有客人。
昨晚,罗老师和他太太杀了两只鸡为了给我们煮最后的晚餐。他们杀了两只鸡因为怕鸡不够大。 他们也请来了李老师和布夫老师。爸爸要求罗老师打破彝族的习俗,允许我们与他的家人围城一圈一起吃饭,“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了”。罗老师答应了。我们所有的人围成一个大圈,一边吃饭,一起说笑 ……
罗老师说《回家》这首歌的歌词与我的情况蛮贴近的。他说,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花了那么多的钱,爬山那么辛苦,住在他家却没有好吃的东西没有好地方睡觉,他很难过。他责怪自己粗心,没有为我们带午餐。
罗老师家从来没有汉族客人在他家住,更别提从美国来的客人。他说这将是他们家一生就一次的经历,我们走了恐怕就难以再有机会见面了。我对他说:“我还会来的,还会带朋友来。”
我们今天很早起来,因为我们需要下山走大约两个小时。罗老师和布夫老师坚持要亲自把我们送到山下的东河乡 -- 我们8天前来的时候经过的地方。罗老师的太太为我们煮了早饭帮罗老师备好马鞍扎好行李。
爸爸没有事先告诉黄红斌叔叔有关我们下山的具体时间因为他不想再在星期天的早晨麻烦黄叔叔。爸爸认为我们可以搭乘人家做生意的面的下山去西昌城。罗老师考虑我们的安全,他偷偷地给黄叔叔打了电话。黄叔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得到通知,再次叫了他的朋友徐旭叔叔和李秋蓉阿姨,开着李阿姨借来的越野车来到东河乡。李阿姨还为我们买了丰盛的午饭、水和水果。他们又给罗老师和布夫老师学校的学生们带来了别的地方的人们捐赠的物品。
爸爸和我与罗老师和布夫里体老师拥抱道别。我注意到他们的眼眶湿了,但是忍住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