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像唐代那樣充滿自信、積極向上、文物繁盛的時代,是人們共同的夢想。文學上,唐代的詩歌創作呈現出一派空前繁榮的景象,詩人輩出,佳作如雲,唐代因此成為詩歌的顛峰時期。唐代的詩人,永遠是值得后人羨慕的一個文人群體。但實際上,這也是一個煩惱多多的群體,其中的詩人,包括一些卓有成就的詩人,往往過得水深火熱,?志以歿。
唐代科舉的社會影響
唐代的科舉制度分為常科與制科兩類,科目都各有數十種之多,其中以常科中的進士科,最受時人重視。“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進者,終不為美”。人們為了博得進士一第,不惜付出數年乃至數十年的時光,以至於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有人因此作詩曰:“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
唐代的進士科考試,確實有其消極的一面,浪費了許多士子的時間乃至生命。比如唐昭宗天復元年(901年),按照清人徐鬆的《登科記考》卷二十四記載,這一科共錄取進士二十六人。又據王定保《唐摭言》卷八《放老》條記載,這一科放榜之際,昭宗因為宰相崔胤結、都指揮使孫德昭等剿滅了廢除自己皇位的左右軍中尉宦官劉季述、王仲先等而被迎復位,“聞放新進士,喜甚,詔選中有孤平屈人,宜令以名聞,特敕授官”。為了塞責,主持考試的禮部侍郎杜德祥於是讓曹鬆、王希羽、劉象、柯崇、鄭希顏等及第。這五位新進士中,曹鬆、王希羽“甲子皆七十餘”,劉象、柯崇“皆年逾耳順”,鄭希顏據洪邁的《容齋三筆》卷七《唐昭宗恤錄儒士》條說亦有五十九歲了。因此當時人稱這一榜為“五老榜”。選拔人才的科舉功名,變成了安撫人心的禮品。
大概因為進士科普遍受到重視,士子們爭相參與考試,加上唐代的進士科考試比較重視應試者的詩歌文賦才華,唐代的進士有不少人同時又是出色詩人的——其實這話應該分為兩句說:一句是,有一部分出色的詩人憑藉其詩名登第成為進士﹔還有一句是,有一部分進士日后經過努力成為出色的詩人。根據我的粗略統計,《唐才子傳》所收的280余位才子中,至少有177位是進士出身的(其中有6位是狀元)。從比例上講,進士詩人佔了全部詩人的62%。沒有進士功名的107人,可以分為三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沒有參加過進士科考試的,有帝王、別科出身者、出家人、無意於功名的隱士和按規定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的女性﹔第二種情況是參加考試而沒有被錄取的﹔第三種是因為文獻缺乏,情況不明的。屬於第一種情況者有55人,屬於第二種情況者有43人,屬於第三種情況者有10人。也就是說,在280余位詩人中,有219人是參加過進士考試的,其中80%是考中進士者。
王維诗意画
既然詩人大部分是進士出身的,其中自然有一部分是功名、詩名雙豐收的,即:既在科舉上中了高第,同時在詩歌創作上也取得了相當的成就。王維、元稹是狀元出身,岑參是進士第二名及第。
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这样的现象:有一部分杰出的诗人并非进士出身。这一部分诗人我们可以举出孟浩然、李白、王之涣、韦应物、卢纶、李贺、温庭筠、张祜、陆龟蒙、罗隐等,名单相当华丽。这一部分人没有成为进士,情况是多样的。李白可能是出身的缘故,没有资格参加进士考试,也可能是深受道家思想影响,高蹈处世,效法的是范蠡、张良、鲁仲连一类历史人物,不屑于参加进士考试;李贺因为父亲名晋肃,“晋”“进”谐音,因避讳不得参加考试,韩愈为之力辩之后,也没能获准参加考试;韦应物少年尚侠,“十五侍皇闱”(见其《燕李录事》诗),早早就做了唐玄宗的侍卫,忙于扈从游幸,或者说,他的仕进已经不需要科举功名这块敲门砖了;杜牧诗“何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中的张公子张祜,唐五代典籍多有称之为“处士”者,似乎也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直接原因可能是跟徐凝争杭州“解头”失败,心灰意冷;孟浩然、王之涣、卢纶、温庭筠、陆龟蒙、罗隐等则或一举不第即放弃科举考试,或屡试不第后落魄而归。《唐摭言》卷一《述进士上篇》记载,唐太宗有一次私幸端门,看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很高兴,说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如果所记属实,则唐太宗的得意未免一厢情愿了点儿。事实上,天下英雄并未尽入李唐彀中,有些是不愿意入其彀中,有些是欲入其彀中而不得。再者,以唐代一科取进士少可仅二三人、多不过五六十人的规模,怎么可能就将天下英雄一网打尽了呢?唐代才子仍然有相当一部分(而且其中不乏成就卓越声名显赫者)并非进士出身,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唐代虽然素称开明,唐代的科举考试也还没有宋明清等朝代那样因过于重要而泛滥,以至于弊端百出,但也决不是无可指摘的。部分帝王巨卿可以干预考试,左右录取谁不录取谁,主持考试的考官水平有贤愚高下之分,衡量人才的标准本身也难免有不够合理之处。种种原因,就会造成一些取舍不公平的现象,一些高才举子被困场屋,乃至终身坎壈。
杜甫诗意画
举两个例子,其一是,杜甫开始时两次参加考试都失败了。第一次是在二十四岁那年,即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地点是崇业坊福唐观,当时主持考试的还是位卑望轻的考功员外郎,而不是后来的礼部侍郎。杜甫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的次年,开元二十四年,举子与主考官(考功员外郎李昂)之间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可见考功郎主持进士考试颇难服众。杜甫这次落第恐怕也有让他感到不平的地方,三十年后回忆这一段经历,“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壮游》),杜甫还是愤愤然的。
杜甫第二次参加进士试是三十六岁,天宝六载(747年)。这一次更惨,由于奸相李林甫的作祟,布衣士子全体落第。同年也参加了考试的元结《喻友》记载此事甚为翔实:“天宝丁亥中,诏征天下有一艺者,皆得诣京师就选。晋公林甫以草野之士猥多,恐泄当时之机,议于朝廷曰:‘举人多卑贱愚瞶,不识礼度,恐有俚言,污浊圣听。’于是奏待制者悉令尚书长官考试,御史中丞监之,试如常例。已而布衣之士,无有第者。送表贺人主,以为野无遗贤。”杜甫身受其害,自然悲愤难平,在一首作于天宝十一载(752年)题为《赠鲜于京兆二十韵》的诗中有这样几句:“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杜甫后来总算因为献赋打动玄宗,于四十余岁时谋得一个出身,不然,一代诗圣就只能以白衣终老了。
第二个例子是温庭筠的屡试不第。温庭筠是公认的才子,从小就聪明,善于写作诗歌文赋,跟李商隐齐名,时人号为“温李”。他是捷才,《北梦琐言》卷四载:“……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多为邻铺假手,号曰救数人也。”“多为邻铺假手”也许是夸大之辞,但是“温八叉”的说法确实是屡见载籍的。温庭筠当然不是那种有速度无深度、有数量无质量的人,但是,他在科场上却屡屡失败,一直没能博得进士头衔。温庭筠未得进士一第,物议颇有不平,以至于后来他儿子温宪参加进士考试,有当权者出于“厌公论”(按:厌,满足)、“少雪忌才之恨”(按:雪,洗掉)的考虑录取了他。
落魄詩人才子不得功名,唐人已經有人為其鳴不平而上書朝廷,要求追授進士的。宋人洪邁《容齋隨筆》卷五載,唐昭宗光化三年(900年)十二月,時任左補闕的韋庄就曾上書朝廷,要求為那些“不沾一命於聖明,沒作千年之恨骨”的遺賢“追賜進士及第,各贈補闕拾遺”。韋庄列出了一個應該追授的名單,其中有李賀、皇甫鬆、李群玉、陸龜蒙、趙光遠、溫庭筠、劉德(得)仁、陸逵、傅錫、平曾、賈島、劉稚珪、羅鄴、方干等,韋庄稱贊這些人“皆有奇才,麗句清詞,遍在詞人之口”。據說當時最高統治者也頗認可韋庄的意見,“敕獎庄,而令中書門下詳酌處分。”這從一個側面說明,統治者也承認了科舉考試不能盡舉人才的缺陷。
功名好比是龍門,引誘著讀書的人們紛紛跑去縱身上躍。為了躍過龍門,人們必須練習跳躍的本領。唐代以詩賦取進士,自然就會推動人們去刻苦修煉作詩的功夫,原本就有文學才華的,業精於勤,詩興大發,咳珠吐玉﹔原本無才的,日積月累,至少也能照葫蘆畫瓢,謅幾句韻語。整個社會讀詩、寫詩蔚成風氣之后,於是便成就了一個泱泱詩歌國度。對於古代科舉的利弊得失,我們還是應該有客觀的認識,公正的評價。唐代進士科考試至少對唐詩的繁榮是有著積極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