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8日,欧洲央行总裁德拉吉在法拉克福出席一场新闻发布会。REUTERS/Alex Domanski
去年的12月8日,德拉吉主持其作为欧洲央行(ECB)总裁的第二次政策会议.这次他仍然打着朴素的深蓝色领带,与一个月以前的上任後第一次会议一样,在那次会议上,他领导下的欧洲央行意外宣布降息.在第二次会议上,这位欧洲最有权势的银行家想听听同僚的意见,看看这次应该采取什麽行动.
据两位与会人士透露,这次在欧洲央行法兰克福总部第36层举行的会议,首先由资深决策者和首席经济学家、德国人史塔克提出建议.秉承德国央行反通胀的传统,史塔克认为央行再次行动前应该先观察一下物价压力情况.当时通胀率为3%,远高於欧洲央行略低於2%的目标.此时绝对不能降息.
但是,欧洲央行管理委员会23名成员不都赞成他的观点.有些人主张立即降息.金融市场和一些政治人物也向欧洲央行施压,要求其通过购买意大利公债来解决欧洲的诸多问题,而史塔克和其他强硬派反对这麽做,因为其等同于向各国政府提供融资.
最初德拉吉没有表态,静观各方争论不休.但当会议室中的气氛开始向支持降息的方向倾斜时,他果断地结束了争论,得出结论,欧洲央行应该降息.欧洲央行的内部人士表示,这是史塔克的利率决策建议首次被否决.当时史塔克正准备在任职五年半後离开欧洲央行管委会.
64岁的德拉吉临危受命,执掌欧元区最重要的机构,当时欧洲处於二战以来最深重的金融危机之中.他面对的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方面满足德国对该央行专注于维护物价稳定这项主要职责的要求,同时他还要应对来自市场及其它国家的政治压力,带领欧洲走出债务危机.这场危机吞噬了希腊、葡萄牙、爱尔兰和西班牙,甚至德拉吉的祖国意大利.
连续两次降息,让欧元区利率来到了纪录低点1.0%.此举也发出了明确的信息,即德拉吉治下的欧洲央行将是果断、务实的,而且不惜违背影响较大的德国委员的意愿.
“德拉吉非常低调,”曾与其密切共事的一名非欧洲央行总裁表示,”他在决策前从容淡定,认真倾听.但当他做出了决断,就会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
要看清德拉吉的静悄悄革命会走多远,需要看看他在12月会议上还做了些什麽.除了降息,德拉吉还同时宣布采取长期融资操作,这就是後来我们看到的欧洲央行向银行业挹注超过1万亿(兆)欧元,并放宽银行业者获得央行融资的条件.
金融市场原本没料到央行会采取融资操作,一直以为央行会扩大购债规模.直到12月下旬,欧洲央行通过长期再融资操作向银行业者提供近5,000亿欧元三年期低息贷款後,市场才完全领会央行所作所为的用意.银行获得如此多的廉价资金,于是可以购买主权债,而政府对此也持鼓励态度,德拉吉领导的欧洲央行一举减轻了德国央行对政府融资的忧虑.
此举又叫“量化宽松”措施,就像美联储和英国央行采取的措施一样,向市场释出大量资金.所幸欧洲央行手法老道,措施没有遭到德国反对.
流动性措施也令银行业避免了崩塌的命运.欧洲银行类股指数今年已上涨约15%,交易员称银行间拆借活动正开始缓慢回暖.
虽然欧洲央行早在前任总裁特里谢在位时就已开始初步着手准备流动性计划,但是确定银行业需要长期贷款,并发起再融资操作的人是德拉吉,这为政府应对更严重的债务问题赢得了时间.
总而言之,降息加流动性操作这样的连环政策组合是特里谢,或欧洲央行第一任总裁杜森贝赫,都从未尝试过的做法.
包括美国财政部长盖特纳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总裁拉加德在内的决策者都对这项融资措施表示了赞赏.
“我认为此举拯救了欧元,”意大利经济学教授Francesco Giavazzi表示.他是德拉吉1970年代在麻省理工学院读书时的同窗.他表示,如果德拉吉推出的是同样规模的购债计划,“德国央行和民众不会放过他.相反,我认为他实际上达到同样的目标,同时又避免了政治抨击.”
意大利和美国背景
德拉吉的父亲是银行高管,母亲则是生化学家;他在罗马舒适环境下成长,但父母在他十多岁时过世,留下他和弟弟妹妹,由姑姨母抚养.稍後,德拉吉接受知名意大利经济学家及大学教授Federico Caffe的照顾.
德拉吉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之後曾在华府世界银行供职六年.他於1991年回到意大利,担任财政部国库署长,之後加入美国投资银行高盛.他曾任教哈佛,及担任全球银行监管者金融稳定委员会(FSB)主席.
德拉吉的经历遍及学术、政府、民间部门及监管机构,如此广泛的背景在各央行总裁间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一些认识他的人认为,他在美国的资历显现尤深.例如在12月权衡是否降息时,他必须考虑两个因素:即通胀远高於欧洲央行的目标水准,但经济指标显示物价压力2012年会明显放缓.他提早行动的决定偏离惯用的德国路线.
”他采取较美国式的态度,和欧洲央行过去相比,更倾向防患未然,”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执行委员会成员Domenico Lombardi称.他曾与德拉吉共事过,且仍与他有连络.
德拉吉还试图建立一个较学院式的管理委员会.一名政策制定成员说,他彻底改变了会议的基调和本质.其他欧洲央行决策者会直呼其名“马里奥”,但始终以姓来称呼前任总裁“特里谢”.
“特里谢在任内晚期极苛刻.”该名不愿具名的决策者告诉路透.“委员会会议有时变成大声嚷嚷的争吵.若有人说了什麽和特里谢意见不一的事,他会中途打断,或是毫不顾忌地说出什麽刺耳的话反对其构想,以阻止其他任何还想进一步跟进的人.”
欧洲央行去年8月对於重启具争议性债券购买计画的决定,就是在这样的会议气氛下进行.另一名欧洲央行决策者明显对於回想起这件事感到不舒服,表示特里谢坚持央行应插手债券市场,以减轻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压力,并驳斥了史塔克想观望事态发展的要求.
“但德拉吉有很大的不同.”前一位央行官员说.”他鼓励大家讨论,希望能促进有创意的想法.态度开放得多.”
特里谢拒绝置评.
我为什麽要去?
德拉吉演讲的次数少於他的前任特里谢,後者将自己作为欧洲活动家.工作人员了解到德拉吉愿意简单行事.1月份,当工作人员递给他一份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长长的会议和简布会日程表时,德拉吉推了回去,问道:“我为什麽要去达沃斯?”最後他出席了达沃斯一天会议,以往特里谢通常会停留两天或以上.
与特里谢总是随时待命和希望参与每项决策不同,德拉吉明确对欧洲央行的工作人员说,他下班後就不会再工作了.“他自己处理大多数战略和相关问题,但其余工作都交给他的团队去做,”他的前同事Lombardi表示.他肯定会去锻炼身体--尽管未在法兰克福加入俱乐部,但他很喜欢高尔夫,而且他会腾出时间与妻子相处,虽然他们极少出现在公众视线.
德拉吉有限的联络方式和他小心翼翼保护私人时间的方法,让他的朋友想知道父母早逝对他产生了多大影响.
德拉吉在MIT时的同学Giavazzi对他保持专注的能力表示赞叹.“从那时起他就有保持着一项特质,即无论何时都能找到重点并只专注于重点.”Giavazzi说.
与此同时,德拉吉也熟知外交游戏.去年作为欧洲央行总裁候选人时,德拉吉小心地在德国树立了一个踏实的中央银行家以及在国际经济和政治领域有着令人尊敬职位的形象.就在德国人韦伯退出角逐後,德拉吉获任欧洲央行总裁.韦伯反对欧洲央行的购债举措并且不愿领导欧洲央行管理委员会.
德拉吉就成为最合适的人选,但仍在德国面临着普遍反对.德国畅销小报--德国画报警告称,若让德拉吉这个意大利人执掌欧洲央行,欧元有变成“意大利面式货币”的风险.1920年代超级通胀的记忆,让德国人发自肺腑的反对物价上涨,而意大利人执掌欧洲央行在一些人看来简直不可想象.1920年代时,买一块面包需要满满一小推车的现金.
德拉吉配合德国公共关系顾问来提升他的形象,而且谨慎表达了他对德国央行的钦佩.德国人非常尊重该国央行在战後让他们免受通胀之苦.
“我非常赞赏德国央行的传统,”德拉吉11月3日在作为欧洲央行总裁的首个记者会上说道,当时是他接任该职位的第三天.但他接下来紧跟着强调说,他将以自己的方式行事,“未来,让我做自己的工作,我们将定时查看我是保持着这项传统还是偏离了它.”
“正确的事情就去做”
他就是这样做的.在今年稍早重组六名成员组成的执委会时,便解除德国一贯对央行经济职务的把持,任命比利时人普雷特.这帮助缓和了德法两国在史塔克接替人选上的紧张气氛.史塔克和韦伯一样,因债券购买计划而辞去该央行职务.
德国财政部长朔伊布勒曾为其副手亚斯穆森说好话,助其接任这一经济职位.这一角色同时还承担向管委会提出利率建议的重要任务.
“不要轻易放弃这样一位人才,”朔伊布勒去年11月底谈道亚斯穆森时称,“我们认为他是最适合接替史塔克的人选.”
不过德拉吉及其他五位执委会成员没有理会这个政治压力,任命了德国出生的比利时籍人士普雷特.他的从业经历与德拉吉有些相似:有政府、银行及学术方面的工作背景,并且曾在美国供职于国际机构.
德拉吉赋予亚斯穆森拥有更大权力的欧洲央行“外交部长”角色,让他灵活运用在国际经济和金融事务方面的知识.在两任总裁手下都工作过的一位欧央行内部人士称,德拉吉和亚斯穆森定期通过黑莓联系,并且常常通过电子邮件做决定,而特里谢则更经常咨询执委会.
德拉吉与这名德国人看来合作得不错,在今年稍早召开的欧洲峰会前夕派他到布鲁塞尔做准备,并把他留在那,处理有关希腊债务重组的详细商讨.特里谢通常会独自参加这样的会议.
除德拉吉、亚斯穆森和普雷特,重组的执委会还包括法国人科尔、西班牙人冈萨雷斯-帕拉莫和葡萄牙人冈斯坦西欧.冈斯坦西欧亦为副总裁.执委一同做出重大决定,不过也愿意各司其职.这适合德拉吉,他喜欢对手下放权.Giavazzi回忆,德拉吉在意大利国库署工作时,“都会把任务委派给我们中几个跟他工作的人.他说'对的事情就去做'”.
登山的学问
出任央行总裁前的德拉吉在管委会可谓行事低调,使得欧洲金融市场很难揣测到他的心思.去年11月意外下调利率以及在首次新闻发布会上的圆滑表现,带给他顺利的开局.然而当12月1日德拉吉首次以欧洲央行总裁身份出现在欧洲议会时,他对议员们表示,如果欧元区各国政府同意新的“财政条约”,那“就可能有其它要素跟进实施”.
许多交易商将此解读为该央行准备更加积极地买入公债.当人们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时,一些人颇为费解.德拉吉本人也对此感到困惑,他在一周後表示“对於人们(从我的言论)解读出的含义感到意外.”
不过,虽然交易商们可以学习揣摩德拉吉的语言风格,德国强硬派人士却可能不这样做.一部分欧洲央行观察人士已经对德拉吉治下欧洲央行的风险日益不安,德国观察家尤甚.该央行提供逾1兆(万亿)欧元三年期低息贷款的行为令这些忧虑达到顶点.
德国央行总裁魏德曼上月致信德拉吉,表达了他对降低银行业获取欧央行资金门槛这一决定的担忧.魏德曼对於放宽借贷条款持反对意见.他担心欧元区实力较弱国家的银行将会过度依赖该央行的廉价资金,同时这些国家央行的资产负债表风险也越来越高.
经济学家Manfred Neumann也声援魏德曼的观点.
“作为一家央行,有个问题必须要问,'如果我向某个银行提供了三年期贷款,那三年後,这个银行是否还存在呢?'“Neumann提出了这样的问题.”那将是一个大风险.”Neumann是魏德曼的博士生导师.两人之间仍很密切.
德拉吉似乎尊重德国央行的意见,但他也会以长期观点来看待欧元区,并将偶然的政策分歧视作正常现象.正如历史上任何一位央行总裁一样,他面对着平衡各种力量的问题,并且必须判断如何以及何时做出行动.过早收紧政策,可能会有抑制复苏的风险.但是拖延太久,通胀可能会占据上风.
“我们时常一起结伴爬山,”朋友Giavazzi回忆道,他说德拉吉在年轻时是一个登山好手.“登山的学问在於,如果你抱有非常谨慎的态度,它将是一项非常安全的运动.如果粗枝大叶,那麽它就会险象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