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关于百来位著名作家分段抄写《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消息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作家们手抄的《讲话》将由作家出版社以《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百位文学艺术家手抄珍藏纪念册》为题出版。据报道,有的抄写者担心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拿不出手。就算字写得再好,抄写的酬劳也不过区区1000元,因此,他们的手迹应该还算不上“墨宝”,抄写也不是为了酬劳。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参与这件事情呢?
作家们是爱荣誉的人,能够被选中并邀请来抄写《讲话》,无疑是被肯定为中国最重要,最杰出的文艺界人士,甚至是文化领袖。这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荣誉观,是因跻身于一群名人中而得到光荣的那种荣誉。
对于文化人来说,荣誉向来是一种基本的价值观,是一个“人格觉醒”的结果。历史学家布克哈特(Jacob Burkhardt)把形成文化人特殊的荣誉观追溯到文艺复兴时代,“在十三世纪,意大利开始充满具有个性的人物;施加以人类人格上的符咒被解除了;上千的人物各自以其特别的形态和服装出现在人们面前”。“多才多艺的人”和“完全的人”成为新的人格理想,而荣誉正是这样一种新人格的外化:“和这种个人的内部发展相适应的是一种新的外部荣誉——近代形式的荣誉”。
这种“人格觉醒”荣誉观显然不是《讲话》所鼓励的,《讲话》要求“文艺服从于政治”,至于政治是什么,如何服从政治,则是由手握政治权力的人说了算的。即使那些参加抄写《讲话》的文化人士,也不见得个个都赞同这种文化服从政治的主张。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参加的并不是一件表达自己真实主张的事情,而是一件与表达真实主张无关,或者根本就有所违背的事情。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逢场作戏的犬儒行为而已。
确实会有人是因为赞成和支持《讲话》的主张而参加了抄写。然而,抄写并不是一种表达赞成和支持《讲话》的理性方式。参加抄写只是一种象征性行为,而不是公共说理方式。参加抄写的都是文化精英,又都是公共人物,他们如果有什么主张要向公众,包括一般文艺人士和知识分子进行倡导,理应向他们说明为什么自己持有这样的主张。即使在“文革”那样蛮不讲理的时代,每逢纪念《讲话》发表,文艺界的头面人士也会谈一些自己的心得体会,那多少也算是一种对《讲话》文本有实质理解的表示。
今天参加抄写《讲话》的文化精英,他们无须对文本有任何实质理解(哪怕是装作有所理解),而他们所作的是对《讲话》象征性表态和支持,既无表态的实质内容,也无支持的确实理由,与一般群众的拍手、欢呼没有什么不同。
任何出版物,包括这个《手抄珍藏纪念册》都是公共读品,都是用来影响公众的。象征性的表态支持是一种宣传式的暗示诱导,不是用理性话语引导公众的方式。《手抄珍藏纪念册》就好像是百来位文化名人站在一起,各人手持一册《讲话》,一语不发,以此形成一种暗示性的“大家赞同”的象征。他们有责任分别向读者说明自己为什么赞同《讲话》,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真诚地赞同《讲话》精神,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问题是赞同者有责任向社会说明自己赞同的道理是什么。否则,赞同就不过是一种空洞的姿态,一种政治正确的表态象征。它同时利用“名人效应”与“人多势众”,诱导别人有样学样、人云亦云的非理性模仿。这种暗示性提示的影响依赖于一个消极被动、不善思考,更不善辞令的群众群体。暗示性提示对这样的群众可能是有效的,但却是有害的,它不但不能开启民智,反而使得民众更加依赖于外来的非理性心理诱导,变得更加愚昧。即使用于心理治疗,真实目的暧昧的心理暗示也是违反职业伦理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受邀抄书的作家都欣然从命的,可惜我们无从知道他们的姓名。媒体似乎只关心那些抄了书的,这就又可能造成一种假象,那就是,那些愿意以抄写的方式为《讲话》站台的,他们比拒绝抄书的更值得关注,更值得公众的尊敬,他们才配得上作家和文艺家头上的荣誉光环。
作家,尤其是那些著名的作家,是公共人物。他们的责任不只是写小说、写诗,他们应该是有社会责任的人,其中就包括帮助民众深化对重大问题的认识,并就此积累新的知识。参加抄写《讲话》的作家们,他们或许以为,单单抄写《讲话》就已经是在尽自己的社会责任。其实不然,因为无论是逢场作戏也好,象征性表态也罢,单纯抄写《讲话》都还不是公共说理,也都无助于对文艺与政治关系的认识深化和新知识积累。他们抄书比和尚念经还不如,和尚念经至少还要下记忆的功夫,而他们的所做的只是“抄写”:和尚念经还得念全了,而他们每个人只是抄写170来个字的片段!
凡是政治正确的,未必都是值得跟风或表态支持的,一窝蜂的表态中鲜有独立思考的可能,驱使这种表态的只不过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条件反射。这种一窝蜂的耻辱是个人的,更是群体的。“文革”结束已经36年,这样的“文革”教训却至今没有被人们认真汲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编辑,只是轻轻挥舞了一下政治正确的指挥棒,就居然能如此便利地让这么多文化精英没头没脑地翩翩起舞,更何况当年伟大领袖的无上权威?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起一支明烛。知识精英的集体理性思考退化,又该到哪里去寻找真正的原因?如果连他们也无意去寻找真正的原因,中国的文化状态又怎么能不令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