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赶上文化大革命,上课不学数理化,只背毛语录。到了初中,赶上邓小平第一次复出,搞教育回潮,老师开始教点知识了。我当时的语文老师姓尹,才29岁,刚从农村中学调来。黝黑的皮肤,喜欢穿一双皮草鞋,袖口裤腿高高卷起,看上去很像是生产队长。
尹老师讲课很认真,也比较有新意。带点乡音的普通话朗读起来别有味道,有时候兴致所至,常有让学生惊讶之举。有一次上“深山问苦”,抑扬顿挫的高声中把“小常宝”念成了“老常宝”,我们在下面抿着嘴笑,却不敢出声。他竟然全然不察,继续念他的。还有一次,上“愚公移山”,他问我们:“‘其妻献疑曰’中的‘妻’是什么意思?”。我们纷纷说,妻子,夫人,爱人,太太。他突然说:“妻,老婆也!”。我们大家一下都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尹老师喜欢先读课文,然后让学生分析课文的段落大意与中心思想,最后他再来讲解。我那时是班长,学习总要表现积极一点。每次我都举手发言,说出我分析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大多数情况与尹老师后来给出的相差无几。这使我自信心大增,也学会了他那套通过分析段落大意与中心思想来读书的方法。
后来上大学,学化学,就不需要这种方法了。需要的是理解加上死记硬背,怎么应付考试的读书法。大学毕业后,报纸杂志文件大多不需要太多分析。偶尔看科普书,也不再需要像大学那样死记硬背了。对文史哲之类的书,有时会想起尹老师那套办法,但很少实际运用。
到美国来以后,开始学化学,然后学数学-统计-计算机。这些都是理科,用中国大学的那套办法很管用,看来科学是没有国界的! 后来学图书馆学,才感受到了中国式读书与美国式读书的不同。
入学第一个学期我选了人类信息行为(Human Information Behavior)的课。选课之前就听说这门课很难,要阅读很多文章,还要写很多。据说这门课美国学生也怕,我这个学理科出身的外国人困难一定更大。本想把这门课推到第二学期,无奈当时没有别的课可选,只好选了它。
这门课开有两个班。一个班由一位教授,还是一位华人女教授讲授;另一班由一位在读的博士生S女士上。虽然高年级的学生都说那位教授很tough,但选她的课的人还是多很多。等到我选的时候,名额已满。只有S女士的课还可以选,于是我就成了S女士的学生。其实就是教授的班还可以注册,我可能也不太敢选她的,因为美国学生都被搞得焦头烂额,我这种人可能还是得自知之明一点好。S女士第一次来上这门课,不知道是不是很严格,但至少还有可能不那么严格
S女士30岁左右,说一口略带欧洲口音的英语。高挑的个头,身材苗条,脸庞轮廓分明,算是比较漂亮的。后来在网上看她的网页,知道她是从塞尔维亚来的。让她来给硕士生上课,系里应该是有一定压力的。不过我自己也曾经在马凯特大学(Marquette)给本科生上过课,所以对于研究生上讲台并不奇怪。只是她是给硕士生上课,要求无疑更高了。“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她没有哪个能力,是不会让她来的。
这门课是讲如何分析人们在获取信息时的思维过程与行为方式,属于图书馆研究生的核心课。这个领域也是图书馆学研究最活跃的领域,每年都有很多研究文章发表。老师讲课的方法主要就是课堂讨论。给你看几篇文章,然后大家讨论。课后作业就是布置几篇文章回去看,然后写批评性结论或批评性看法。我想就是常听人说的批评性阅读了。但到底什么是評論性我也不是很清楚。以为写評論性结论或評論性看法,和写段落大意与中心思想差不多,只是带点批评的眼光来看。
第一次布置了六篇文章,每篇少则十几页,多则四十几页,打印出来就像一本很厚的书。内容涉及社会学,心理学,哲学,法律,历史,教育学等等。难为了我这个理科出身,英语并不怎么好的老学生。每个不认识的字都查字典吧,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完全不查字典吧,那就根本读不懂。要写东西,起码得读一遍吧。但是我还有另外两门课呢,也都不轻松。我把一半的时间用在这门课上,还总觉得时间不够。天天读四五个小时,读得晕头转向。读了五六天,好歹读了一遍,还是半懂不懂。再读一遍吧,没有时间了。只好每篇文章挑两段好懂的反复读几遍,概括地写了两页像段落大意的东西,加我的一点对作者观点不温不火的分析,正反两面说了一下。上课时交给了老师。
第二次上课,作业发下来了,老师给了我一个B。因为我根本没有奢望要在这门课拿A,对于研究生,如果不是太差,老师都会给B的。老师给我写的评语说,我的写的东西基本上是作者的意思,没有自己的东西。她想看的是我的批评性看法,不是重复作者的观点。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老师要我挑作者的毛病?可人家都是出过书,或是发表过研究论文的,很多还是教授。我刚来学,就去叫板他们?没有这个水平,也没有这个胆量啊。这到让我想起读大学的时候,常常会发表一些奇谈怪论。总喜欢这样开场:“我发现啊,。。。。。。”。有同学就批评我:“你怎么老是‘我发现’‘我发现’的”。言下之意,这“我发现”应该只是爱因斯坦,爱迪生他们说的。我说就有点“癞蛤蚂打哈欠 -- 好大的口气”了。所以我后来就不太敢说:“我发现”了。老师现在是不是要我去在文章中发现发现啊?
第二次又读得天昏地暗,到了写批评性看法的时候。我试着找文章里的一些我不赞同的,或我认为不对的地方。还真“发现”了几处地方,然后就指出作者的观点考虑不全面,不过用词口气还比较客气。
这一次老师给了A-,评语里说我进步很大,明显有了自己的东西了,但花在介绍文章内容上的笔墨仍然太多,自己的观点阐述不够明确。
这下我知道了老师需要什么了。接下来,不论是上课还是作业,我总是去找文章里一些可能有争议的论点。不再等到看完以后再来写,只要看到有值得讨论的地方,我就开始思考,找资料,然后开始写。写的时候不再很客气,在给出证据的前提下,大胆地指出文章中的不足之处,有时甚至否定作者的观点。这在过去是从来不敢做的。
对我近乎有点狂妄的口气老师不但没有提出批评,反而连续给出A或A+的高分,评语总是“出色的观点”,“非常好”。我不再为读不完而苦恼。每次都是没有读完全部文章,我就写完两个批评性看法了。然后再慢慢读余下的文章。
期末考试,老师早早地就公布了一些专题,每个学生选一个,读相关的文章,再写一篇综述文章。这让我想起了化学杂志里的那种“評論”文章来了,以为应该写成那样。
于是我花了很多时间,读了许多文章,费了很大劲,写了一篇以介绍各个作者观点为主的文章,面面俱到,自己觉得挺满意。交了上去,等着老师给我打高分。
卷子发下来,我大吃一惊,老师只给了我一个B。后面附上写了满满一页的评语。她在评语里写道,我的这篇文章让她非常失望。她本以为可以看到一篇让她叫好的文章,但看到的却是一篇重复别人观点,没有自己东西,枯燥乏味的文章。她说,你这一个学期表现得很好,完全有能力写出一篇很有深度的分析文章来,为什么最后你放弃那么去做了?她实在想不通。
我非常震惊。原来我又一次误解了老师的要求,让她失望了。她想看见我尖锐而有深度的观点,而我却只谈了人家怎么说。我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找中心思想的读法去了。我对自己深感失望,本来可以圆满结束这门课的,现在功亏一篑。
我给S女士写了一封电子邮件,感谢她这一个学期在教学上的努力,以及对我的鼓励与批评,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对于期终考试没有像以前那么有锐利眼光,明晰分析,新颖的观点,让老师失望,表示歉意。同时解释我是误解了老师的要求,以为要写一篇像評論式的东西。
过了两星期,收到学校寄来的成绩报告单。S女士让我又大吃一惊:她给我这门课的总评成绩是A。想必她是看在我一个学期的总体表现不错,才给了A。
总之,这门课让我学会了批评性阅读。如果把尹老师的读书法叫做中国式读书,批评性阅读叫做美国式读书。可能不那么妥当,但意思差不多。两种读书法都有各自的用处。追寻段落大意与中心思想的读法,对于准确把握作者的原意,原汁原味地保留作者的思想有好处。批评性阅读则可以发现文中观点的缺陷甚至错误,提出如何完善作者的观点,或推出新观点,对于发现问题,促进这个问题的研究是很好的。
中国式读书是静态的,对老祖宗的观点守成有余,出新不足。而美国式读书是动态的,发展的,能开拓新思路,推出新思想。对于我这个喜欢“我发现”的人来说,比较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