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唐代传奇小说的观念,一位女子有才情而又有品位的标志,就是能在碧色小信笺上写情诗。
当然啦,在唐人文学里,女子们吐露幽怀的诗句也每每写在红笺上,不过,到底还是碧笺更显得富有风致,它可是用芙蓉叶汁染就的,或者甚至是用水中青苔制成呢!
唐人围绕“诗笺”发展起来的特殊风雅,在悲剧性的爱情故事《飞烟传》中充分绽放。少年文人赵象在见到比邻而居的美人步飞烟之后,爱意萌生,于是将小诗写在一叶“薛涛笺”上,托看门老妇转送,表达自己“一窥倾城貌”之下的慕恋心情。步飞烟则借着 “金凤笺”上的回诗流露出一腔幽恨,这让赵象大受鼓舞,再次以“玉叶纸”挥写诗句,发出婉转而又大胆的告白: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面对陌生少年的热情,飞烟又一次回复小诗吐露心迹,这一次,“暗题蝉锦思难穷”的句子便是写在“碧苔笺”,亦即碧色的信笺之上
一段精巧的小说情节,本意在于表达年轻爱情的清新无敌,却无心间展示出唐人笺纸的极端精美。四次以诗传情,所用的的笺纸绝不重复,而且各具美质。
玉叶纸是以剡溪藤制成的雪白细纸;碧苔笺则是用水中苔菜为原料,其色浅绿;以木刻印花版蘸上金泥或者掺有硫磺的云母粉泥,在色纸上印出翔凤花纹,便是“金凤笺”;至于“薛涛笺”,则是蜀地特产的、染色缤纷、印花精巧的上好笺张。
唐代的染色印花小笺,千百年里,都与著名的女诗人、美妓薛涛联系在一起。据记载,蜀地早就以出产精美的彩色纸张而闻名天下,不过,薛涛对其加以了优化改进,不仅督促工匠发展出更为丰富多变的染色,而且将长卷大幅改裁为单叶小张,每一叶小纸上仅仅能够题写一首诗。薛涛所发明的小张彩笺,正好响应了唐代中期以后生活方式更加精雅化的潮流。
唐人爱诗,更爱作诗,诗人们不管身处哪里,都要身携竹或布制的“诗筒”,一旦忽然想到好的诗句,就要赶紧写在纸上,放入诗筒,以免才思一过,事后难以追忆。独自成张的“薛涛笺”恰好最适合放在诗筒里,随时抽出一张,记录自己苦吟的所得。
另外,文人雅集时,作诗更是一项不可或缺的娱乐项目,这时候,宾主各取一张丽色不一、纹花蹁跹的薛涛笺,挥毫立就即景生情之作,无疑让集会获得了形式上的雅致与优美。
因此,薛涛所发明的小幅彩笺立刻受到文人才子的追捧,随后在整个唐代上层社会风行开来,被专称为“薛涛笺”,因为产于成都的浣花溪畔,又称“蜀笺”,甚至还获得了一个美丽之极的芳名“浣花笺”。
据《成都古今记》,蜀笺的色彩多达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十样的变化,其中的精品还会套印上山水林木、折枝花果、飞禽走兽等饰纹,因此唐人也喜欢称之为“彩笺”,如诗人韦庄就有《乞彩笺歌》放声咏颂道:
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闇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
在爱诗的唐人那里,或猩红或天碧的薛涛笺主要是一种专用的“诗笺”,用于题写诗词,其次,也作为信纸,达成社交中彬彬温雅的信札往来。一位叫做李建勋的唐代官员在吟赞《蔷薇》的诗作末尾,便有句为:“彩笺蛮榼旬休日,欲召亲宾看一场。”他准备趁着每月旬日那一天的公休假日,召集亲朋好友共同欣赏盛开的蔷薇,而聚会上一定会预备的助兴之物,除了美酒(“蛮榼”即酒壶)之外,就是供题诗之用的彩笺,富有诗情的唐人一旦花光照眼,免不了要“诗动彩笺忙”!
如来一来,毫不奇怪的,崔莺莺那猜谜一般的约会通知,因为是采用了诗体,所以也定然要写在一叶“彩笺”上:“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就是有了如此一张美轮美奂的通行令在手,才“急急如律令”,大胆地半夜跳墙投奔佳人。
另外,在《源氏物语》中,我们可以看到,末摘花曾用紫笺写信给源氏公子;源氏则以红梅色笺回信给槿姬,还将这封信系在一根梅花折枝的枝头。类似的情节在这部著名小说中屡次出现,足以表明,运用彩笺的风尚也在深受唐代文化影响的日本贵族阶层当中广为播散。
诗,始终是士大夫文化中最能寄情抒怀的一种表达,也于是,由薛涛笺一路发展的各种彩笺始终伴随着中国传统的文人生活。到了明代,甚至出现了一种“叶笺”,是在彩笺上印出叶脉的纹迹,然后将外缘裁成叶形——红笺剪作枫叶的形廓,绿笺则模仿蕉叶,而黄笺采用贝叶的造型,这样,便得到了一张张宛如树叶的诗笺。
当游山踏翠的时候,或者泛舟轻流的时候,一旦心头诗思浮动,吟得了清句佳章,便取一张叶笺在手,将偶然获得的诗句挥洒其上,然后,把墨迹犹湿的彩笺轻轻抛向空谷,或者丢入碧波,任凭携有人间心绪的红碧小笺,真如一片落叶般的,或随风浮飞,坠入幽壑,或漂波逐流,杳然远适,最终归入造化的茫茫之中。
也许,会有人在树梢或萍末不经意拾得一片墨迹依稀的纸叶,而无从得知其所从来。一如唐代女子含情在碧笺上题写诗句,感怀无限的传统文人是通过投洒片片叶笺,向浩荡河山奉献上断续随风的爱意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