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注》上说:“文,错画也”,即事物有所交错、对比和呈现,即是“文”。这倒和现代人所理解的“符号”的意义有相近之处。《说文解字注》上还说:“错画者,文之本义”。那么,“文”的本意在于有所呈现,让人们都看到。所以“文”和“章”两个字常常并用,而“章”的意思即“彰显”。所谓造字,创造出“字”这种符号就是一种呈现的过程,是通过字形、字音来呈现思想与义理。所以叫“文——字”。可是“文”又不只局限在人类所创造的领域:天有日月星辰,谓之“天文”;地有山川河流,谓之“地文”;人有礼乐典章,谓之“人文”。在中国古人的眼中,整个宇宙自然都在向人们昭示着深奥的意义。天地间所有的呈现都是“文”的表现,而人类的文字和所有文化的创作,都不过是通过人类的手段将整个宇宙的伟大的昭示用人能理解的方式给“翻译”出来。
在古代对死去的人给以评价的“谥法”中,“文”是极高的评价,必然要有协调自然与人、推动文明、克成大功者,方可称之为“文王”、“文帝”或“文宗”。
以周文王姬昌为例,周部族是帝尧时农官“后稷”的后裔,致力于推广农业,研究河流地貌、兴修水利、善用水土、改善民生,正是顺应了“地文”;此外,文王以方圆七十里的小国靠行仁义赢得了天下人的归心,创造礼乐制度、归正风俗,正是开创了“人文”,将人类所应遵循的规范展示给了人;与此同时,文王将伏羲所创制的八卦演化为六十四卦,制做了卦辞,在一定层次上揭示了宇宙的规律,正是顺应了“天文”。正因为姬昌一生的作为贯通了天、地与人,又达到了大功告成的目标,其身后才能加谥号为“文王”。简简单单的一个“文”字,背后竟有如此深刻的内涵和渊源,这就是中华文明:每一个字就是一个故事,都是一个连接着天、人的体系;用当今的学术语言讲,都是一个完善的“表意符号”的系统。而所表的这个“意”乃是悠远绵永、深不可测。
一般认为,文字的发展经过了有象形、表意(也叫“意音”文字)、和表音几个阶段.象形文字在古代文明中曾出现过,像古埃及、古代玛雅文字,不过现在基本绝迹。而现今世界的文字绝大多数都是表音文字,即拼音文字。而表意系统的文字留下来的只有汉字独此一家。
西方人把中国的《易经》(I' Ch'ing)翻译成“The Book of Change”,即,《变化之书》。可是为什么“易”这个字就代表变化呢?事实上,英文的翻译只能表现“易”这个字一部分内涵。根据汉代的《周易凿干度》的说法,“易”,有三个意思,“变易”、“不易”和“简易”。这是最有意思的部分,“变易”和“不易”两个完全相反的内涵,怎么能同时出现在“易”这个字中呢?
且看“易”字的构成:上“日”、下“月”。由于日月经天,往复推移,月有盈亏,日有远近,而且还有日蚀月蚀等天文现象,所以日月这两样最显而易见的天体就处在不断的往复变化之中,所以“易”字就有“变易”之意。可是日月又代表着光明,月虽有亏又终必复圆;日虽有蚀却终必复明,这是万古不易之理。所以“易”又有“不易”之意。如此一来,两个完全相反的意思,在这一个字中就统一起来了。这么辩证深奥的道理,我们通过日月这两样最显而易见的天体的运行就可以看出来,直接地感受到,不正是很“简易”吗?除此之外,日月代表着阴和阳,所以“易”这个字又有阳居上、阴居下,阴阳和谐的意义。
“日”、“月”两个字直接起源于象形字,它们以上下次序合在一起就是“易”,这是直接从象形到表意的过渡,既直接,又非常的深刻。《周易.系辞传》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就这一个字中,就涵盖了天地之道,阐述了既有所变易,又亘古不变的深刻道理。一个字就是一个贯通天与人的体系,是一个完善的“表意”系统。
再看中国的艺术,也属于“文”的领域。在音乐领域,越是古曲,旋律性就越不强,从现代人的欣赏眼光看,中国古曲常令他们觉得过于生涩。比如古琴,是通过按弦的尾音来传达演奏者的情绪的。对于古琴这种乐器,“韵”比“声”更重要。右手拨弦产生的声音叫“散音”,是实音;而左手按弦滑动产生的声音叫“按音”,是虚音。而古琴的精华就在“虚”的这一部分。这就是“虚实相生”这个深奥的哲理在古琴这个乐器上的体现。而“虚”这一部分就是表意的,演奏者的心境和思想就体现在“虚”的这部分声音里。越是虚,就越值得去探究,也就越是隽永无穷。
再比如视觉艺术中的绘画。中国传统绘画不注重写实,甚至也不注重色彩。所谓水墨山水,由于没有西方近代的焦点透视以表达空间的技法,就是通过墨色的浓淡,下笔力道的深浅,来模拟空间感,表达作画者的心境。而国画中还有“留白”一说。比如说国画中画月亮,并不是直接用毛笔勾一个圆圈出来,而是画云彩,在云彩中间留一块白,这就代表月亮,让观画者自己去领会。这种技法叫做“烘云托月”。留白直接就是“虚”,而审美的情趣,就在“虚”的这一部分里,让人回味无穷。不管是作画者还是观赏者,就是要在这“虚”当中看出无穷的意境。所谓“虚”,就可以理解为用来“表意”的。这就是“虚实相生”的原则在绘画中的体现。中国传统绘画的创作,从来都是“写意”第一、“写实”其次。
再看书法,书法可以说是最抽像的艺术了,因为它只用线条来表达。如果连线条都省略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也无法有所呈现了,也就不成其为“文”、也谈不上艺术了。书法所使用的色彩也是极度的单调,却能构现出无穷的审美的趣味,这完全是通过“表意”来实现的。回过头来看,这与毛笔这种书写工具也有很大的关系,由于毛笔是柔软的(这也是“虚”,相对于钢笔和铅笔坚硬的“实”来讲),一笔下去,力道深浅一点点的不同,就可以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所以其表达效果受书写者的心境情绪影响极大。
再看园林,苏州园林基本以黑、白、灰三种颜色为基调。黑白在色彩学上等到同于“无色”。黑色是红黄蓝三原色混合后的产物,而白色通过光谱解析可以同时得到七种颜色,它们本身都是“无色”、是“无”。可是黑与白就是道家太极的两种颜色,所以苏州园林在取色上象征着“道法自然”,在色彩上的选择上就传达着深刻的内涵,就在进行深刻的“表意”活动。整个园林建筑,就是一个让人们体验太极之理的生动的“符号”。
所以总而观之,从创制文字到艺术创作,中华传统文化就是一个完善的、系统的、并且是自我融洽的一个“表意符号”系统。在通过种种展现,向人们诉说着宇宙、生命洪大精深的意义。我们今天能从人类学、美学角度能去解读的,还实在有限。现今的人常说古人落后,智慧和知识的积累不如现代人。如果这种说法真能成立的话,“愚昧”而又“经验低下”的古人,怎么能创造出如此精深、完备的“表意符号系统”?(用今天的学术语言来讲)那么即使是按照这种逻辑,持此种观点的人也不得不认真地思考一下,也许这种文化从根本上并不出自于人手,而是源于神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