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国2014年02月13日讯】题记:那是一座自然监狱,埋葬生命与爱情的地方,一遍白骨,处处墓坟。而今它己不复存在,从人们记忆中消失。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对罪恶的封杀?
四川乐山市峨边县沙坪劳改农场,位于成都西南300公里,这里一年四季气候恶劣,阴风怒号,霜剑冰刀,野兽横行。它前有波涛汹涌的大渡河,后有800里莽莽的原始森林,是座天造地设的监狱,关押在这里的人,纵有双翅也逃不出这险恶的鬼门关。150多年前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军西征至此,也未逾越此天险,闹过全军覆没,拆戟沉沙,留下累累白骨。
四川峨边沙坪劳改农场
1957年的反右斗争,四川省在毛泽东亲信李井泉的领导下共揪出右派64724人(见《当代回川省简史》,实际全省不少余12万右派仅“草木篇”一事就高达万人),其中柀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的至少有六七万人之多。怎么解决这些“阶级敌人”的吃饭穿衣问题?重修监狱吧,耗时,耗工,且时间不允许;放在城里工厂吧,难以管理。最好的办法是不花钱,又省事省力,那就是扩充原有的劳改农场。
据后来得知的消息,在1957年8月末四川省公安厅召开的一次议事日程会议,省劳改局一位主事的头头说:“ 这还不好解决,四川有的是荒山荒地,办它几个像雷马坪一样的农场,没说四、五万,就是几十万人也能安置得下来。”会议后不几天,省劳改局立即派出局办秘书李志昂、赵功两位干员,去到四川偏远地区的雷波、马边、屏山、峨边等县进行实地勘察,最后选定了这个不足五百多名犯人生养的峨边沙坪劳改农场。
这里地广人稀,到处是荒山野坡,前有天堑大渡河,后有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风雪迷漫,道路崎岖,与世隔绝,不通魏晋,四周住户多是彝胞,风俗各异,情感难容。
自1957年10月起,源源不断的右派教授.教师、作家、画家、诗人、记者、工程师、律师、技术员、干部、军官,从四川各地(主要是成渝两市)在枪杆子的押解下,送来这里“脱胎换骨,改造思想”。想不到半年后那两位勘察定点广的李、赵先生,也成为右派来到自己精心选定的“宝地”、与众多流放囚徒一起,共同享受这大自然的“美景”,应了中国民间一句俗话:“木匠作枷,自作自受。我是钦点“右派”,自然享此“殊荣”。
记得1956年我读过印度作家钱拉•菲德甫写的1942年孟加拉大荒的小说《饥饿》。
结尾时有这么一段震憾心灵的话:“饥饿,可怕的饥饿。1942年孟加拉的大饥饿,不仅夺去几万条孟加拉人的生命,还改变了孟加拉人固有的传统与性格,母亲不再爱儿子,子女不再孝敬父母。饥饿,可怕的饥饿,它把孟加拉人变成了没有良知的野兽……”当时,我以为作家夸大其辞,故弄玄虚,现在面临饥饿才深深明白它的真实所在。
全国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是指的1959年至1961年,而我们所面临的饥饿却早在此一年的1958年。多少年来我都在思考,到底为什么共产党不给我们饱饭吃,要活活拆腾我们?最后的答案是:毛泽东天生的性格就是仇恨有头脑有思想的知识分子,仇恨有才华而又敢于说真话的右派,容不得任何人对他的政策有歧义和说三道四,如有,非得想尽一切办法来杀灭。
怎样来杀灭?推上刑场抛尸旷野太扎眼,最好的办法是杀人不见血归罪于自然界的新陈代谢,就是饥锇!这是一种非常巧妙的看不见血的消灭,故不愧为一代“伟人”,不然何以称为人类社会几千年几万年才出现的“天才”。
坪农场的饥饿来得太突然。一天,事务长“赵边花”(据说他的左眼是玩枪走火迸瞎的)突然向我们宣布说:“粮食吃超了标准,从明天起要按国家定量执行。”其实这之前的“超标”也不过是维持生命的半饱,现在按“定量”吃又是吃多少呢?大家没有闹明白,到了第二天早晨一看,才发现摆在坝子里的四个盛包谷糊糊的大黄桶全变成了包谷汤汤。它清澈见底,映树照天,盛在碗里上可见“四海翻腾云水怒”,下可观“五洲震荡风雷激”,倒在石板上狗也追不上,真是名符其实的“快餐”啊!
有个不怕死敢说真话的陈某,原是重庆空压厂的一个技术工人,因对工资不满,常去纠缠厂长书记,“反右”中打成“反社会主义分子”,开除公职送来劳教。现过上这种非人生活更为不满,由不得叫喊出:“这哪是改造人,是活活折腾人,喝這样的水水汤汤怎么去干活?”当场埃了事务长一耳光,晚上全中队立即召开批判斗争大会,说他诬蔑攻击国家粮食政策,继续向党和社会主义进攻,是严重的重新犯罪行为。。好在那时批判斗争会还讲点文明礼貌,不轻易动手打人捆人,陈也就没吃什么大亏,只要认个错便草草收兵。
批判了批判,斗争了斗争。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每天到开饭(应该叫“开水”)时间,盛满苞谷汤的四个大木黄桶,在坝子里一字儿排开,四个大组每组一个黄桶,同学们拿着脸盆(惟怕包谷汤外泄,都将饭碗换成脸盆)依次排成长龙,走到掌勺的大组长面前像乞丐似的举起脸盆,接上一瓢便仓惶离去。但你若要接第二瓢,必须清空碗里的残汤剩水,否则白瞪眼。生命有惊人的适应能力,大家很快训练出一种特殊的吃饭(应叫喝饭)技巧,一不用筷,二不怕烫,三是边走边吹冷气边喝。由此一来,饭场变成战场,四处一遍“呼哧呼哧”吹气声,喝饭声,应了“伟人”千古绝唱:“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当大组長手上鉄勺再舀不上苞谷汤汤时,人们蜂涌而上围着黄桶争抢,有的用手抠,有的用勺刮,有的用指头醮,有的用舌根舔,你挤我我推你,不停地往嘴里送。只见帽子与围脖齐飞,嘴唇共包谷一色,胸襟上汤汤一遍,两只眼不停搜索残粒。
谁还有尊严?谁有斯文?餐毕省了洗碗工序,那灵巧的舌头比擦布好用,莫说不会溜掉一颗粮食,就连尘灰般的星点粮沫也逃不过舌尖的搜查席卷。此时,我们才真正懂得了斯大林说过的一句话:“粮食是宝中之宝。”吃这样一点点吊命的粮食,每天却要去完成75平方米的开荒任务,75平方米是多大一遍啊!挖不上几锄头就是一把尿,几把尿一冲肚皮就空空了。这两瓢包谷汤汤怎能支撑热能的付出,填饱肚皮成了每天首要问题。
我们天天盼,夜夜想,何时何日能吃上一顿饱饭?距1958年“五一”国际劳动节还有五六天了,以为到了节日能吃上两碗稠稠的包谷羹羹,以解难熬的肚饿。但没有盼到包谷羹羹,却盼来大批和我们一样饥饿的名人,他们是重庆著名作家刘盛亚、西南美协副主席汪子美、中共重庆宣传部副部长王匡时、西南师范大学讲师、归国学子董时光。
其中刘盛亚、董时光竟编入我们一大组。他们是从三根桥中队调来的,据说那里比我们白夹林中队冷,气候更恶劣。
其中刘盛亚先生早在1953年就知其大名,因重庆作协主办的刊物《西南文艺》常发表我的短篇小说,作为作者每期有惠赠刊物。他写的小说《再生记》正猛遭棍子们的狂打,说它是一篇有害的小说,全书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模糊敌我界限,歪曲阶级斗争,丑化了人民群众形象,违背了毛主席的《气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方针。
相关历史资料对他有如下介绍:19岁时留学德国,尔后成为作家。在法西斯猖獗欧洲,中国人还不知什么是法西斯时,他就以一部《在5字旗下》的记实散文向国人叙述善良的人民在法西斯极权专制下的悲惨命运。刚20出头就跻身于罗曼罗兰与斯蒂芬,茨威格等反纳粹作家行列,而且还是中国第一部反法西斯的文学作品。
刘盛亚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登上中国文坛,不仅高举人道主义旗帜,还以襟怀人类文化前景的高起点,有别于那些吟风咏月的文人。他也是当年的海归派人物了,与今日归来的留学生不同,他是在民族危亡的七七事变后,放弃欧洲的优裕生活,同许多爱国的热血青年一起共赴国难。
当时欧战尚未开始,抗日烽火刚刚燃遍华北华东。他回国后即被聘为四川大学教授,时年不足二十六岁。迫于战争形势,川大迁往峨眉山,武汉大学迁乐山,他又受聘于武大。中国教育史中年轻教授不少,著名的如梁宗岱先生,他执教西南联大也是27岁,散文家梁遇春先生也是27岁即任北京大学教授。
相比之下刘盛亚更属少年俊彦,他既授文学又授德语,还以专长的戏剧授教于省立四川剧校。华北平原失守后,京沪与欧美的精英汇集于四川,留美归来的戏剧家余上沅先生在江安主办国立剧专,今日还健在的电影名导演谢晋即出自此校。
五四运动以来即从事话剧运动的熊佛西先生又在郫县主办省立剧校,刘盛亚在此校教授戏剧,与肖锡荃、侯枫这些活跃四川剧坛数十年的名导演共事。后来脱颖而出的青年剧作家刘沧浪就是他的学生。那时,在江安国立剧专执教的吴祖光也很年轻,与刘盛亚共誉为少年天才,吴祖光称北方神童,刘盛亚赞为南方神童。
1950年以后刘盛亚进了单位,从西南文联再到重庆文联,他的教授、作家、总编辑、主编等职务都没有了,成了专业创作员。凭他不凡的资历、学识修养、业绩与声望,应是重庆文联的招牌作家了,却受到一些自诩为革命作家的歧视与排挤,虽然这类人不过是中学生,他们认为你刘盛亚只不过就是仅仅出国留了一下学,喝了一点海水而已,这岂能和我喝过延水的相比。喝的海水是资产阶级的,喝的延水才是无产阶级的,这就是刘盛亚被这类人打成右派最早的思想定性了(此段材料文字引自曾伯炎先生文章,作者稍作修饰)。
刘盛亚先生和我曽有一面之交,那是1957年5月,他受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之邀,以高级知识分子身份来成都参加“整风鸣放”座谈会。他身着呢料制服,脚蹬发亮皮鞋,满脸红光,风度翩翩,行事矝持,一副大作家派头。想不到十个月后相聚沙坪白夹林中队时,竟一脸晦气,满嘴胡碴,两眼无神,显得有点呆滞。
他穿着一身旧棉制服,腰上系着一条皮带,头上戴着一顶毛线帽,胸襟上全是包谷汤汤的残迹。他大约年长我十多岁,是个大块头人,易于激动和坦露感情,但没有什么力气,不能承受担粪施肥等重活。他所在的大组长还算有点良心,专门安排他去守看播种在地里的包谷。
他每天戴着斗笠,披着簑衣,手拿一根系有布条的长竿,在地埂上走去走来赶麻雀驱老鸹,嘴里总是不停地吆吼着“鸣鸣——鸣鸣……”远看去就像草扎的稻草人。谁能相信他就是当年反法西斯名震华夏的大作家?
一天,四下无人,他悄声问我:“晓枫,你饿不饿?”我苦苦一笑道:“刘老师,谁不饿啊!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低低地叹口气,抹去流在嘴上长长的清鼻涕,极其悲观绝望地说:“你年轻扛得出来,我看来会死在这里。晓枫呀!又冷又餓日子真的难过啊!”我道:“你怎么不写信向家里要点吃的东西?”他摇着头,无可明状地说:“这信该怎么写呀?我能说农场吃不饱,这不是又在攻击党和政府吗!”我听后几乎叫起来:“刘老师呀,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虑这么多,快向家里写信吧。” 但他没有写,一直没有写,每天就样抱着肚子承受饥饿的煞煎。
我出于同类相怜,一次偷偷将家里寄来的丁点猪油分了一些给他,开初他说什么也不要,在我再三强送下他才收受。他接过猪油,两手激动得发颤,声音近似在哭地说:“晓枫,你送我的不是猪油是救命的血呀!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我不好意思道:“刘老师,我们现在是同经患难的难友,今后回到单位在写作上求你多指教指教。”他一脸迷茫,没一点信心,喃喃道:“不知有没有那一天?”我发现饥饿已夺走了他的人生希望,那颗心已经死了。
后来他家里得知一点情况,寄来的两大瓶酵母片,他竟一次把它全部(1000片)吞下,后果可想而知。不久,他一身肿得发亮,快死前急送到农场医院急救,半路上就“脱胎换骨”提前解教“摘帽”了。死后没棺材敛收遗体,也没有属于自已单个儿的坟场,几十个几百个合葬在一起。1979年获得“改正”,生者为他举办追悼会时,多次去沙坪觅寻遗骸,面对大片白骨,难辩谁是亲人?为此,骨灰盒里只好放下他生前写文章所用的那只派克钢笔,伴着他灵魂的安息。
董时光是西南师范学院的讲师,有弟兄三个,大哥董时恒、二哥董时进,他居三,1948年大学毕业后去美国西海岸深造。中共建政后,他对共产党顶礼谟拜,经常在学校宣传马列主义和新中国的巨大发展变化,成为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注意对象,视为共产主义狂热分子,1955年被驱除出境。在他和一大批学子取道香港回到北京那天,周恩来还亲自到机场迎接,并一一与他们握手言欢。周恩来见着他的第一句话:“董先生,祖国人民欢迎您!我们共产党欢迎您!欢迎您们回来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中国。”
后来他被分配到西师教育系任教。由于所接受不同的教育和理念的不一致,在工作上常和院长党委书记等领导人发生矛盾。1957年“整风鸣放”中,院党委多次邀请他向党提意见,就如何改进教育事业希望他建言。他怀着热爱共产党的激情,把美国先进的教育制度毫无保留地提了出来。
接着,《重庆日报》又邀请他将发言写成文章,他毫无顾地写了一大版,中心意思是“教育应由专家学者管理,党委不要干预太多”。为此被定为“极右”分子,学院斗,报上批,但他坚不承认自已有错有罪,甚至说:“我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就不会万里迢迢离开美国回到中国来,美国联邦调查局就不会说我是亲共的危险分子。
你们请我提意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现在有罪了,共产党不是出尔反尔吗?要说我有罪,首先是你们有罪!你们西师党委是教唆犯!”他正义直言,铿锵有力的辩解并未逃脱“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的处理,1958年1月和我一来到了沙坪农场。在严酷的饥饿面前,他和许多老右一样也成了一条觅食的“野兽”。
他个子精瘦矮小,鼻梁上架副深度的近视眼镜,身上还穿着质地很好的美式服装,走路老低着头,沉默少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也比我长七八岁,劳动上体力不支,但胃口特好。
据说他送来劳教时带有不少钱,可很少见他买东西吃,不知是出于节俭还是怕露富,但在抢饭上却又一马当先。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次吃完饭,他都用指头去刮黄桶里残留下来的星点米浆,要不把洗碗缸里的清水倒去,留下少许带糊状的泔水取来喝下。有一次干警嘲弄地问他:“董时光,包谷糊糊好吃不?”他冷冷地回答:“好吃极了!比美国面包还好吃。”干警不知这是有力的回击与控诉,反视为取乐的趣头。可耻!可痛!
由于饥饿,由于折磨,由于人与人之间缺少温暖与关怀,似乎大家都变得很恶,成了一条条以食为目的豺狼。在这残酷恶劣的境况下,一些难友竟去偷窃别人随身携带的钱和粮票,或家里寄来的吃食,真叫防不胜防。
于是,有钱粮的人将它缝制在衣服中,有吃食的人出工背在身上。董时光也是将所带来的钱缝制在贴身的棉背心里,一夜也被窃去几十元,害得大家相互怀疑了好几天。自此,睡觉时他也把背心穿在身上,免去失窃的危险,但并未免去死亡的厄运。由于饥餓时间太长,肠子变得越来越细。
有一天他遇上一位老乡,便将一件上等呢料衣物拿去换了三斤干牛肉,竟一口气吃完,造成肠梗阻致死。悲哉!
中国的知识精英啊!谁叫你们要离开“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国家,来到社会主义的“人间天堂”,享受共产特有的“幸福”,不死你死谁?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两位兄长董时恒、董时进均是右派,仅比他庆幸一点的是没有死在劳改队而已。我没有饿死在这里,是因为调到“415”劳教筑路支队修铁路去了,所以才有“右派生命不如狗”的下篇文章。
“往亊微痕”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