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以飨读者。
我是一个有“历史癖”的读书人,这种“历史癖”的养成,根源于少年时代老辈人的讲古和自己的乱翻书,成熟于阅读英文读本以及胡适的中文著作。
一、我爷爷的“非正常死亡”
1964年,我出生于河南省禹县梁北乡大席店村。据历史传说,尧舜时期,这里是以大禹为首的夏部族的聚居地。公元前2208年,大禹就是在这里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父传子,家天下”的夏王朝。由此可见,早在4000多年前,这里已经是中国大陆最适宜于人类居住的区域。然而,留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的,却只有“饥饿”两个字。
听老人讲,我的爷爷张天霖和大爷爷张木霖,是在1959年冬天“非正常死亡”的。
我们老张家在太爷一辈绝了后,太爷是从十里开外的黄榆店抱来的外姓人,当地的民间土著,把从别人家里抱来用于传宗接代的养子叫做“买官儿”。我太爷虽说是个“买官儿”,却一直娇生惯养,长大后因为抽鸦片卖掉了全部的土地房屋。我爷爷和大爷爷十三、四岁便一人一条扁担走村串镇,靠着当货郎挑夫赎回了房产,后来才有了我的父亲,再后来也就有了我。
我爷爷和大爷爷是著名的孝子。我的精明强干的姥姥即曾祖母,经常要从两兄弟手中勒索一些血汗钱供她的男人即我的太爷抽鸦片。稍不如意,她就要在村子里撒泼骂街,公开斥责我的未成年的爷爷和大爷爷不孝顺,直到我爷爷和大爷爷乖乖地交出血汗钱。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信仰一贯道的善男信女。土改时期,因为舍不下自己用血汗钱置买的一点田产,已经在县城经营小钱庄的我爷爷,回到乡下参加土改,并且再一次挑起货郎担。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选择的是一条死路。
童年时代玩“扯羊尾巴”游戏时,唱过一首“日头落,狼下坡,老人小孩跑不脱”的宗教谶语式的童谣,据说是从土改和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流传下来的。与它一起陪伴我的童年的,还有一首诅咒村干部的童谣:“孩儿,孩儿,快点长,长大当个大队长,穿皮鞋,披大氅,抓着喇叭哇哇响。”所谓“扯羊尾巴”,在有些地方叫“老鹰抓小鸡”,无论是狼吃羊还是鹰吃鸡,都是由最弱势无助的成员来充当牺牲品的。
在“社会主义改造”初期,为了抗拒财产充公,许多农户流着眼泪杀死了自家的牲畜,然后聚在一块偷吃牛肉,边吃边说:“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吃牛肉了。”而在事实上,牲畜被大批宰杀和农具被大量破坏,以及随之而来的大跃进和大炼钢铁,直接导致了大批农村人口的“非正常死亡”。
二、我的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连同母亲,都是1949年之后的第一届师范毕业生。我的母亲还是禹州城里的大家闺秀。她的哥哥即我的二舅,曾是国民党政府的一名官僚,当年是有资格坐飞机去台湾的,只是为了照顾数十口内亲外眷才选择留在大陆。“三反五反”运动中,他在东北某大学副校长任上被镇压,像后来的储安平一样不知所终。
师范毕业后任小学校长的我父亲,一直是“争上游”的积极分子,“反右”时曾经理直气壮地把一名据说是“作风”不好的女同事打成“右派”。在1962年的下放运动中,他自己遭受报应,连累妻子儿女与他一同操持中国大陆最不成其为职业的一种职业:务农。从此以后,饥饿像没有尽头的噩梦,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有一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我放学回家找不到食物,只好用赃手到咸菜缸里偷大头菜充饥,并因此挨了一顿毒打。
我的瞎了双眼的奶奶,去世之前总是在重复一句话:“等我死后,每个周年给我烧一块刀头肉,就一年不饥了。”
所谓“刀头肉”,就是从猪的腰部割下来的肥肉块,煮熟后可以拿到死人的坟头去烧纸祭典。一个忍饥挨饿几十年的瞎眼老人,活在世上吃不上肉,只能把吃肉的希望寄托在死亡之后的阴曹地府。她唯一的寄托与希望,就是想象之中的阴曹地府,会比所谓的人间天堂更加温暖光明一点点。
我小时喜欢说一些不讨人喜欢的话,因此经常在家里挨打,挨了打就死命地哭喊。住在同一个院落里的三伯母说我是“买官儿”,是父亲“拉卖煤”时拣来的。
“拉卖煤”是一种很缺德的营生,就是把当地煤窑挖出来的煤炭,掺合上发电厂洗出的细煤碴,用两个轮胎的架子车拉到东部平原当煤炭卖,从不能够分辨煤炭质量的城乡居民手中骗取一些不义之财。每到冬天,村里的壮劳力就要成群结队“拉卖煤”,然后用骗来的不义之财买菜割肉过春节。我从小就知道父亲靠“拉卖煤”挣来的血汗钱很不光彩,但是因为争抢一块大肥肉,我还是要和哥哥妹妹们哭喊打闹。后来读了一些书,才知道其中的道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1971年春天,刚刚6岁的我与哥哥一起进入村办小学春季班读书。第一堂课是“毛主席万岁,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接班人”。放学回家,我兴高采烈地询问父亲什么叫接班人。回答是:“等我死了,你就是我的接班人”。我接上话茬说:“毛主席死了,林彪就接毛主席的班——”
话音没落,一记耳光迅雷不及掩耳地打在我的脸上。晕头转向之中,我看到的是父亲连同当红卫兵、红小兵的姐姐、哥哥“同仇敌忾”的眼光。改名为“张革命”的堂兄,更是露出一脸的杀伐之气。有了这一次的遭遇,我开始对《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歌曲深恶痛绝。
认识几个字之后,我便于饥寒交迫中自己动手找书读。其原动力只是父亲反复强调的一句老实话:“不好好读书,长大连媳妇也讨不上。”
我们村是一个相对贫穷落后的光棍村。村里一位外号“老虎仇”的老光棍,因为讨不上媳妇,在自己的寡母面前总是露出老虎般的一脸凶相,却偏偏喜欢逗我玩耍。我曾经梦想自己考上大学当上官,不单自己拥有了漂亮女人,还替“老虎仇”娶来一房媳妇。2005年夏天回河南老家时,我才得知“老虎仇”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三、我的读书生涯
在“文革”中没有完全烧掉的父亲的存书里,我找到了孔子的《论语》、胡风的《关于解放以来文艺实践状况的报告》、郭沫若的《地下的笑声》和父亲读师范时的几种课本。在放羊的时候,我把一本《论语》读得滚瓜烂熟,其中感触最深的是《子路第十三》中的如下对话:“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反胡风时用马粪纸印成的《关于解放以来文艺实践状况的报告》,使我明白了那些住在大城市里的政学两界的写书人,其实大都是争权夺利且造谣说谎的人间败类。我自己的饿肚子与这些人的争权夺利和造谣说谎之间,是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的。
1978年,14岁的我离家到乡办高中读书,最好的口粮是带着几点葱花的麦面饼子,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只能吃玉米面馒头。因为自己矮小瘦弱,每到中午或傍晚开饭的时候连开水都抢不到手,只好用温水浸泡长满黑毛的干粮充饥。半年下来,我开始头晕眼花,经检查患上了严重的胃病、贫血和近视,只好就近到亲戚家中去寄食。1980年参加高考时,16岁的我体重只有38公斤。
1980年7月,我以大学本科的高考成绩偏偏考取了相当于中专的河南省漯河师范学校,至此才开始吃上白馒头和大米饭。由于身体瘦弱和情绪低落,我采用各种方式逃避上课,两年时间基本上是在阅读中外书籍和睡懒觉中度过的。
1982年春节前夕,父亲突然遭遇车祸,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压在我的肩上。半年后我成为农村中学教师,为了寻找远离农村的个人出路,18岁的我开始自学英语,并且从各种英文读本中侧面触摸到欧美国家的历史事件和文明常识,从此养成了更加自觉的“历史癖”。
四、来自胡适的不惑之光
2000年夏天,由于投稿的关系认识了《黄河》杂志的谢泳。我当时还是鲁迅和周作人的崇拜者,在一次争论中,我坚持认为鲁迅和周作人的思想比胡适要深刻得多也高明得多。谢泳以他特有的诚恳宽厚告诉我:“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还是应该多读一些胡适。”
谢泳的话语并没有说服我,他的诚恳宽厚反而深深打动了我。随后我集中时间阅读胡适,从《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终于找到足以点亮自己的不惑之思:
我的思想受两个人的影响最大:一个是赫胥黎,一个是杜威先生。赫胥黎教我怎样怀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样思想,教我处处顾到当前的问题,教我把一切学说理想都看作待证的假设,教我处处顾到思想的结果……在这些文字里,我要读者学得一点科学精神,一点科学态度,一点科学方法。科学精神在于寻求事实,寻求真理。科学态度在于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科学方法只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个字。没有证据,只可悬而不断;证据不够只可假设,不可武断;必须等到证实之后,方才奉为定论。
少年的朋友们,用这个方法做学问,可以无大差失,用这种态度来做人处事,可以不至于被人蒙着眼睛牵着鼻子走。从前禅宗和尚曾说,“菩提达摩东来,只要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我这里千言万语,也只是要教人一个不受人惑的方法。……我自己决不想牵着谁的鼻子走。我只希望尽我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们学一点防身的本领,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自从被胡适的不惑之思点亮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点亮现代中国的历史盲区和社会盲点,进而点亮更多的朋友和更多的读者,使他们能够从鲜活生动的历史事件和社会现实中,“学一点防身的本领,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在我看来,没有细节就没有真实,没有真实就没有历史。世界上没有无水之源和无根之树,前生前世的老辈人的悲欢离合,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当下社会的根源所在。我所要点亮的政学两界的人和事,主要偏重于每一位人物和每一例事件的历史局限性。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要把历史的本来面目告诉给更多的朋友和读者,另一方面是为当下社会所存在的一些现实问题,提供一个历史性的解释。换言之,我所点亮和讲述的虽然是老辈人的旧情往事,所要发扬光大的却是21世纪的生命感悟和公民理性。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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