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月老特别为你牵来千里姻缘的温柔,也非缠绕颈间系著玲珑坠子的一丝朱红。
她是一道伤,停在眉尖、驻在心上,四围风景依旧。恰似杀手以最快的招式一剑封喉,刹那之后,只留玉肤一线血痕。
好事者总喜欢把《红线传》和《聂隐娘》称作姊妹篇,甚至质疑《聂隐娘》的作者真伪,欲将其随红线一并归在袁郊名下。诚然,红线和隐娘都是传奇女侠,都生活在晚唐藩镇割据的动荡年代,故事中都涉及到魏地节度使。《红线传》的田承嗣还是《聂隐娘》里田季安的叔父。古史遥遥难以追溯,但从这一侧面可知,这两篇可谓唐传奇之双璧,都被看作武侠,特别是女侠文学的开山之作。
读了《聂隐娘》,便没有理由不览读《红线传》。红线相较隐娘,更显得无端与突兀。隐娘在小说里,从十岁到刘昌裔之子面前示警,前后跨度数十年,好歹有身世交代和师承背景,前情后果还算有个完满交代。红线姑娘一出场,就是色艺俱佳的妙龄女子,通晓经史,在主公忧愁幽思之际,以横空出世的一身仙术消弭一场征战,留下“红线盗金盒”的古今奇谈。到她退隐时,也不过是整件事结束后不久。
倘若武侠文学单以这两篇为源发展至今,倒让人不得不想起现代两位风格鲜明的武侠大师——金庸与古龙先生。二人分别继承一种传奇的写作方式:金庸小说中,武功大多从无到有,再至炉火纯青,从小人物成长为一代宗师;而古龙小说里,几乎都是从天而降的高林高手,仿佛天生就擅长某种绝学。一个是循序渐进,一个是羚羊挂角,无所谓高下,都是相映生辉之珠玉。
闲言碎语过半,还是要回到《红线传》本身。“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善弹阮,又通经文,嵩遣掌笺表,号曰内记室。”一句开篇,红线姑娘便从书香中袅袅婷婷走来。偏这一句,又让人思接千载,神游八荒。
富贵人家的婢女叫青衣,深感迁谪之意的江州司马只可著青衫,那被鄙夷为“戏子无义”的倡优之流,最当红的名角儿也被唤作“青衣”。《礼记》有载:“(孟春之月)天子居青阳……衣青衣。”汉之前,青衣作为权势的象征,是皇帝、后妃的春服。古人崇尚五行之学,四时八方、五音六律、衣食住行甚至人之五脏六腑,都可与五种元素相对应,金木水火土,既有形又玄妙,构成耳目所及、身体感知的大千世界。青与春,皆属木,故人春季穿青色服饰,这是一种天然的审美趣味。然而,青之爱,汉后鲜有闻;金黄之爱,宜乎众矣。青衣一路遭贬斥,最终定性为底层人士之常服。
而对青衣自身,则演变成一个颇具文艺色彩的词汇。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不再是端坐金銮殿那般的枯槁乏味。人世间祸福荣辱的流转,大抵如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多才多艺的红线正是这样一位青衣,直教人沉吟至今。
夜静得令人心慌,薛嵩自斟自酌。(图片来源:Pixabay)
婢女,因身分卑下,才让人无压力之感;因服侍起居,更让人生亲近之意;若再妙语解忧、心思敏慧,秉一二绝技,端的让人爱怜不已。凶残如石崇,能在酒宴杖杀歌伎,却对绿珠情有独钟,日夜相伴,还为她建了梳妆楼以示宠溺。是以红线虽是下人,深得薛嵩之信任,宴饮办公,总有她红袖添香,侍立在侧。
一日的军中酒宴,丝竹相发,钟鼓相和。满座将士笑谈畅饮,在一派欢乐中,红线听出了一丝悲音。那时,乐伎伶人最是没有地位,他们的喜怒与需求都被压制,只能换上一张笑脸取悦达官贵人。红线通音律,加之命运的共通性,她听出那个击鼓者的悲痛,并为他争取自陈的机会。果然,击鼓者说,妻子暴亡,但自己不敢请假。薛嵩仁厚,立即给他准了假。
接下来就是著名的“盗金盒”的故事,虽然本传奇专注于讲一件事,却将事件详细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宛若亲历。肃宗至德年,潞州的薛嵩与魏博、滑洲两地节度使都有儿女婚姻,形成强大的政治联盟,三地关系甚密,使者往来频繁。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所谓的盟友也有分崩离析的威胁。魏博的田承嗣借热毒病,觊觎薛嵩领地,私养三千武士,欲迁至潞州。
外有猛虎伺机而动,薛嵩计无所出,日夜忧闷,大半夜与红线在院子里散步。红线忧主所忧,软语清音询问主人的烦恼。谁想薛嵩只是带她出来解闷儿,说几句宽慰人心的话就好,哪里需要一个弱女子来解国家安危之大事呢!可叹红线生长于府内,他自以为了如指掌,她的花容姣姣,阮弦切切,文书斐斐,可他始终将红线放在“花瓶”的位置,吩咐她做些寻常婢女的事务,至多因其才情给予更多偏爱。
不料,红线继续追问,表现出化解困境的信心。薛嵩心想,说与她知,就当是找个红颜知己倾诉一场,总好过一人满腔心事无从排解。听罢,红线即刻成竹在胸,将计画徐徐道来,竟要一更出发、三更覆命。薛嵩大惊,竟不知朝夕相对的人深藏不露。解语花原是净瓶柳,点滴甘霖便可免于生灵涂炭。
红线临危受命,星夜出发。虽是突发行动,她却张弛有度,先入闺房,且看她一番梳洗打扮。“梳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綉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这一连串的对称短句,仿佛一个个急速推进的特写镜头,镜头间是电光般的耀眼切换。最后全景亮相,让人击节赞叹:好一个风姿飒飒的侠女!红线的乌云高拢,金钗斜簪,衣紫衣,踏青鞋,装扮简洁利落,配色秾丽庄严。匕首与额头的符咒,共同化作神奇的魔法,令她美得光艳四射,惊心动魄。
正当你思忖何以描摹这种震摄的心情时,她低首一拜,化青烟而去。
夜静得令人心慌,薛嵩自斟自酌。露水从枝叶落下,报晓的号角突然响起,红线带着喜讯翩然归来。他急忙上前问询,红线立即将原委仔细禀报。
当时,她潜入田承嗣寝室,见他酣睡,便是取其性命也非难事。彼时传奇的视角再次锁定一幅幅有关田承嗣的特写:鼓著肚子,头裹黄巾,枕犀角枕,枕前一把七星剑,剑前一枚黄金盒,盒内放置著主人的宝贝。红线此行是为了化解纷争,只取了金盒回来覆命。回路中,她忧而转喜,遥望见城墙铜台,漳水东流。趁著晨风瑟瑟、斜月渐落,她兼程赶路,不辞风露为君劳。
薛嵩信心满满,致书亲家公:“有客自君处来,得一金盒,不敢私留,愿完璧归赵。”田承嗣那边,陡然见到潞州使者送来的贴身之物,醒悟乃是睡梦中捡回了一条命,“惊怛绝倒”。那一夜的冷风仿佛还在吹拂背脊,颈上的脑袋似乎摇摇欲坠。他赶紧回赠厚礼,草草收兵。
一二月后,危机解除,潞州平定,红线却提出辞行。薛嵩如何舍得这位文武双全的奇女子?红线却自陈原由,说自己前世为男子,行医误伤人命,今生降为女子,受薛嵩庇佑,特地为他解围以报达恩情;而此行保全两地百姓免于战乱之苦,其功足以抵前世之过。如今功成身退,当去求仙问道,与天地同在。红线那一身奇谲法术,或从前世如影随形而来。那一世的他悬壶济世,不想害了人命,证得来生的因果;可贵的是这一世的她达人知命,怀着先天的侠义心肠,无用时韬光养晦,危难时挺身而出,不战而屈人之兵,终于功成圆满,得道飞升。
薛嵩深知神蹟不可久留人间,她终将羽化归去,只好广邀群朋,设宴高歌为红线壮行。有客叹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空无际水长流。”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红线亦百感交集,泣拜佯醉,继而离席,萍踪只影终不可寻。
人世间聚散离合,皆有缘定,或偿无心之失,或报知遇之恩。生命是一段段华章,风云际会之后,人们仍将循着各自的善恶得失继续生命的机缘。谁又知,今时今日,你我相识的每一个人,看似偶然,何尝不是从前生盼来的一次次重逢?我以为,这便是红线这一世最好的结局,君子美人惺惺相惜,缘起而聚,缘尽则相忘于江湖。带三分离愁,七分豁达,再由袁郊妙笔一挥,红线便登入仙籍,尘世的悲欢兴亡再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