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爱情闯入生活
三、吃斋把素的丈母娘
春节后的第二天,约定去拜见她的母亲。听她介绍:她父亲很能干,在走马街有一个前门开店后门设厂的皮鞋作坊,雇有七八个工人。解放前家境不错,读书上学有专车(黄包车)接送,一直过着近似小姐的生活,1948年父亲因病去世家道中落。她们有五姊妹,一个姐姐三个哥哥。姐姐早已出阁,做了资本家的太太;三个哥哥,大哥是棉纺业的一个小老板,二哥在乐山中学任教,三哥在剧团当司鼓,她是么女,自幼受着父母的溺爱,书读得最多。她妈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吃斋把素成天往庙子里跑,接交的人多是尼姑和尚,对女儿寄托着无限的希望,企图用她的美丽与学识换取有钱或有地位的乘龙快婿。
现在的家就是当年父亲做皮鞋生意的那间面铺带作坊,一幢临街三进一楼一底上下的六间往房,一家三代挤在这不足八十平米的天地里。现在同住在一起的是大哥,大哥的爱人在一处小学教书,加上两个读书的侄儿侄女,占去底楼一面两间住房。虽然住在一起却早已分炊,各家吃各家的饭。
按照她写的门牌号数,我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她的家。未及家,她早已在门前等候,见我来了笑着迎上前,道:“快十点了。”
我道:“今早我六点起床,和乡干部赶着去给烈军属拜年,拜了年骑着车就来。”我把自行车架在街沿锁上,取下后座上的礼品,掸掸身上尘土说:“一路上不要命的跑,在天迥镇街上几乎把人撞着。”
她把我衣肩上的黄泥拭去,接过手中礼品说:“你怎么一下变俗气了,还买东西?”
我笑着做个鬼脸道:“第一次上门不买点东西,怎么叫女婿。”
她捅我一拳,低低笑骂道:“去你的,谁封你是我家女婿?”
我道:“当然是你啊!”
进得屋,她把礼品放在桌上。我注目扫了一眼,这是一间堂屋,摆有一张方桌,四把木椅,正中是个神龛,却没有神主牌或天地君亲师位的牌位。堂屋后面有个小天井,一边是厨房和厕所,一边是上搂的木楼梯。她毌亲位在楼上靠天井旁的那个大屋子,另外两个小间,一间是她远在乐山当司鼓三哥的住室,一间是她原拉车老陈的住处。主仆关系可能不错,现间或还来住一住。她指指屋后冒着热气的厨房说:“妈听说你喜欢吃甜的,特地蒸了几大碗甜烧白,又炖了一只板栗鸡,还问我你吃酒不,我说可以喝一点,她又跑去买了一瓶竹叶青。“说着,转头向里喊:“妈,他来了。”
“稀客,黄同志,快请坐。”她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着招呼。这是一个精瘦矮小的老女人,年约六十,神情矍铄,两眼炯炯有神,皱纹满布干瘦的脸上洒满老年斑,显得精明干炼老于世故。
我急忙站起来有礼貌地招呼:“伯母,你老人家好。”
她满脸堆笑注目打量我一翻,即吩咐女儿:“小华,快给黄同志倒茶,你去厨房把火看倒,尝尝鸡炖熟没有。”
我品着茶拘束地坐着,等待丈母娘对未来女婿的审判。她抱着水烟袋,咕咕地抽了几口,然后文不对题地说:“黄同志,今年多大了,是成都人吧?家里老人还在不?有无兄弟姊妹,哪个学校毕业的?”她吐着烟雾,翻动着薄薄的嘴唇,向我提出一大串问题。我慢条斯理地一一作了答复,在说到读书上,我笑笑道:“大学。”
她十分惊喜看我一眼,迫不及待地问:“哪个大学?川大、华大、还是成华?”
我摆摆头,一本正经地回道:“铺板大学。”
“你是学徒弟的?!”她惊愕地拉长声音,脸上的笑容消逝了一半。“伯母,我是个穷人,共产党来了才翻身参加工作,父亲是堂倌,妈妈死得早,你想我怎么能读到书?”我诚实回荅不耍花枪。
“哦!——”她点点头,又咕咕地抽起水烟,转过话题皮笑肉不笑又问:“现在担任什么职务呢?。“
“农村工作组组长。”
“农村工作处处长?”她的脸上又浮起了笑容。
“不是处长,是组长。”我作了纠正。
“组长?——”她的眼儿定了,手上的纸捻也像灭了样,不再冒烟:“就像我们居民委员会的居民组长么?”
我笑笑不便解释,只好“嗯”一声,屋里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黙,空气都像凝固了。我正琢磨该怎样转个话题缓和这难堪的局面,此时她从厨房走出来笑着说:“妈,你净唠叨这些干什么?我向你说了千百次,现在共产党领导的国家,不讲长不长,官不官,只讲为人民服务,掏大粪,擦地板,也是革命。”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看,当官总比当百姓好,任何时候坐车坐轿的总是头头。”
“那是工作的需要呀!”她急了,向我递个眼色,意思是别和她罗嗦,我黙黙点点头表示知道。“好啦,吃饭吧?”
说着,她摆开筷子端来饭菜,我先为她母亲斟酒,再给自已斟上,她突然抢过我酒杯说:“吃饭吧,还要回乡上,醉了骑车会出事。”
她妈妈从表情言谈看出我们感情已非一般了,似乎木已成舟难已挽回,便强着脸劝我饭菜。对她这这种虚与委蛇的情感我淡淡地应付着,心里却在想:母亲和女儿的思想、性格、观念为什么这样不同?这大概是达尔文进化论上所说的,“任何生物都有它的遗传性和变异性“吧?可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悬殊啊!最后我的答案是:社会制度的巨大变化年轻人跟上了,老一代人的思维方式仍留在旧有的世界里,仍用陈腐的金銭等级观点在区分社会。
饭后,她妈妈借故走了,目的让我们叙一点儿女之情。我俩一同抹桌收拾碗筷,做完这一切后她引我到她妈妈住室小坐。这间住室里有一张木床和一把长木躺椅,临窗方桌上摆有小巧的泥塑菩萨,铜香炉,经书,木鱼。我在木躺椅上坐下来,问道:“你妈妈是佛教徒?”
“念了几十年经,改不了封建思想。”她放下窗帘掩上门,说:“你喜欢她吗?”
我毫不掩饰情感:“不太喜欢。”
“为什么?”她脸上一怔,坐在我旁边急促地问:“是不是她思想太可笑,老想着当官和有銭的是吗?”
我想了想,毫不掩饰地说:“她和我过去当学徒时所见的老板娘一模一样,一切从利益出发,对儿女婚姻也是如此。”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我的观点,但却宽慰道:“让我们今后慢慢帮助她,人上岁数了总跟不上社会的发展。——呵,我给你两本好书看。”
“什么书?”说到书,我立刻来了兴致。她弯身从床下木箱中取出两本书给我看,一本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一本是《唐诗三百首》。
她指着满是尘灰的书页说:“《茶花女》是世界名著,四大悲剧之一,是法国作家小仲马写的,写得好极了,准会把你吸引住,我在读初中时就看了,看得来流了眼泪。听老师讲,小仲马是大仲马的儿子,一个花花公子,不知怎么他后来想到要写书了,便不再出门,成天呆在屋里写。写呀写呀,写了几个月写出这个剧本,给他父亲大仲马看。大仲马不相信儿子能写出东西,随手扔在桌上,可晚上拿着一翻,入迷了,一口气把它读完,喜得拍着桌子说:'奇迹!奇迹!'当《茶花女》在巴黎国家剧院公演时,整个法国轰动起来。在演完谢幕,观众把小仲马从台上举起来,连续向空中高抛,他穿的燕尾服被狂热的观众扯成条条。当时法国男女青年得到小仲马一条布片,视为无上的骄傲和光荣。”
我听得入迷,岔断问:“真写得这样好?是什么内容?”
她说:“爱情,两个人的爱情,最悲最悲的爱情。”
我感到一阵糊涂,进一步问:“爱情又怎么是最悲最悲?”
“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就是爱情。“她按照她的理解与想象说:“当爱情爱得最深最真的时候发生了误解,便会出现最痛最痛的悲剧。记不得哪本书上有这样两句话:爱之深而悲,爱之真而痛。所以说,最悲的爱情是双方的误解,最感人的爱是两颗心的碰撞。”
我不太理解这近似哲学的道理,笑了笑翻翻手上的《茶花女》,道:“对于这东西还没有尝试过。”
“未必你想尝试?”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调皮地道:“那我们就闹一架好不?”
“怎么闹得起来,我一看着你喜欢都喜欢不完哩!”我亲了亲她的脸蛋儿,说:“你要闹,闹去,反正我是不会闹的。”
“呵,我再送你一件礼物,还是我小时玩的。”她跳起来,又从床下木箱中取出一叠洋画(过去每包香烟盒中都有一张洋画)说:“你看,这前面是画,后面是唐诗,带在身上方便,好学习。”
我珍惜地看了遍道:“好东西,我收下了。一直收藏到……”
“收藏到什么?你说出来。”她也知道我下面的话是什么意思,却非迫着我说。我作好防范准备,笑着一字一语道:“一直收藏到我们有了……”
她扑到我身上,用手塞住我嘴,说:“不准你再往下说,不准你再往下说。”
在笑声中我们抱在一起,吻在一起。谁个姑娘不喜欢她意中人的甜言蜜语,但又怕这些甜言蜜语烧昏了她,便故意矜持作态做出扭捏表情,这是少女们共有天真烂漫的情感,更能得到男性的怜爱珍惜。她们多么希望男性用炽热的爱去揭起那神秘爱的面纱,用炽热之情去刺激爱的花朵啊!可当你的手快触到这花朵时,她又急忙收敛起来,只留给你耐以寻味的猜测,使你难以捕捉她的想法?
四,诚实带来的惩罚
生活的彩带绚丽多姿,时代的洪流奔腾向前,人民沉浸在幸福之中。我比其它人似乎更幸福,因为我正畅游在爱情的海洋里。爱呵,炽热的爱!她给予我愉悦,动力,希望。自此,我们经常在一起,不是去公园划船,便是去草堂拜杜;或是去武侯祠欣赏石碣,再不骑着自行车在田野上飞驰。我们谈论的题目多是人生、未来、事业、理想,讨论的中心又常是文艺创作。一次,我们带着外甥女居敏去人民公园划船,她说:“我发现你和你姐姐关系特好?”
我道:“小时候妈妈就死了,是她把带我带大的。”
她对我身世来了兴趣,提出要求,问:“你能不能讲讲你童年的故事。”
于是,我们一边划着小船,我一边向她讲述童年有过的辛酸:我家三代都是穷人,爷爷是成都同兴公菸店的管帐先生,给陈姓老板管了20多年的帐,忠心耿耿,巴心巴肝。可陈家老板的儿子不争气,又赌钱又抽鸦片烟,一年春节赌输了钱,偷偷回菸店来偷,正巧我爷爷睡在钱柜上,他便拿着铡菸刀,活活将我爷爷砍死,是清朝末年轰动成都的一件大案。陈家老板还有慈善心肠,赔了我们不少钱,我爸爸三弟兄和两个姑母才活了下来。大概是我出生不久,我家才从新繁县崇义桥乡高家巷搬到成都市打金街,父亲用分家得到的钱开了家杂货店,雇有两个店员管理生意。我生母姓杨是苏坡桥乡人,一个道道地地的农村妇女,爱儿疼夫十分厚道。我出生时家道不错,父亲爱得不得了,还未开步走就买下了红头大耳的木马车;发音还不准就教我看图识字;第一件新衣还未上身,第二件新衣就给我准备好了。有次我调皮打碎了邻家窗上的玻璃,邻家大婶尖着嗓子:“短命的,死挨刀的……”父亲黑脸跳出:“你咒什么,莫说打碎了你一块玻璃,就是打碎你家的象牙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赔就是。”谁知妈妈死后不久继母温氏一过门,父亲的脸忽然像霜打的泥团,又冷又硬,一天不是一打,便是三骂。我和姐姐被撵到一间又湿又黑的小房子,睡在一张又破又烂的木板床上,被套是妈妈原先结婚时的蓝花白底家居窄蓬布的陪奁,由于年久到处都是洞。棉絮不仅黑而且硬,盖在身上象一幅门板,枕头似城墙砖,还有一股难闻的汗酸味。房子没有望板和地板,湿气特重,四根立柱经常长出灰扑扑的霉菌;两侧的顶窗早破了,风来雨往钻云透月,睡在床上也能数清天上的星星。房子后边是家用厕所。厕所连着邻院的葡萄架,一开春四足蛇、青竹标(青颜色的蛇)就打这里溜进屋。一个晚上,有条蛇爬上了床,吓得姐姐“哇哇”地叫,划燃火柴一看,是条酒杯粗的菜花蛇盘在枕头边,还吐着红红的舌头。被吵醒的父亲捏着条马鞭子走来,一看是蛇退了三步,跟在后面的继母嘴一撇说:“蛇怎么会上床,肯定你俩捉来的。“未等我们姊妹分辨,雨点般的马鞭子落了下来。父亲一边打还一边粗鲁地骂:“狗日的,杂种,逮些蛇回来……”我和姐姐跪在地上不断流泪求饶,但失去爱心的父亲恨不得打死这双无母的姐弟。站在一旁的继母并不劝架,搂着怀里奶娃摇哄着。由于父亲的咒骂与鞭子呼啦声,蓦地奶娃吓哭了后母把眼一瞪道:“拿出去打,莫把我乖乖么儿吓掉魂了。“
父亲像执行圣旨的武士。立即恶狠狠地把我们姐弟扭到另一间屋去再重新打。我姐姐怕爸爸伤着我,一下扑在我身上,用双臂紧紧抱住我,哭着说:“爸爸,你打我吧,妈妈只留下一个弟弟呀!打我呀!打我呀!”不知是我爸爸打累了手,还是被此情此景感动终于停住。温氏后母不仅对我们姐弟不好,还特顾娘家,经常拿钱回去,再加上父亲不会经营,在继母死那年,杂货店也就垮了。父亲又找个姓周的二婚填房,此时我已十二岁,不久经姐夫介绍出门作学徒了。我的一生都是姐姐在关照,她就象我母亲一样。现在我参加革命工作,日子比她好过,我可不能忘记姐姐啊!
她被我童年辛酸的往事难过得流出眼泪,久久凝目不语,好一阵后才说:“还真不知你小时有这么苦,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热爱党和毛主席。”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问:“你爸爸现在情况怎样?你恨他不?”我停下木桨,抚着身边小外甥女说:“我为什么要恨?他毕竟是我爸爸呀!他一生也不幸,杂货店垮了后也去帮人,在大北茶厅坐柜靠工资吃钣,也受了不少气。去年他参加茶水业工会成立,喝酒过量中风,现偏瘫在家。我每月拿回工资一半养活他和继母。”
“你真有孝心,不恨你父亲。要我可能办不到。唉哟不好……”她一声惊叫,出手去抓外甥女居敏,居敏己经掉在小河中,拼命哭喊:“舅舅,舅舅……”
原来河边花丛中突然跃出只蝴蝶,外甥女站起来用手去抓,不慎掉在了小溪中。好在溪水不深,未淹过她头,我一把把她抓上了船。外甥女不依不饶叫赔她花衣服。她和我都笑着答应:“赔,舅舅,赔……”
我们回到图书馆,找来衣服给外甥女换上后,便带着她在春熙路一家布店里买了一段花布料算是赔偿,也是我参加工作后作舅舅的对小辈的一点表示。人在尽兴中却忘了三天前党团员会上宣布的“组织纪律”,险些丢掉了青年团的团藉。
原来三天前,全市召开党团员大会宣布:一是传达“高饶反党集团事件””,二是国家继粮食“统购统销”之后,再对棉花、棉布实行统购统销,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准私自购买布料。如去购买便是严重违纪,将受到纪律制裁。一周后全市机关非党团员干部也作了宣布,她立即来电话问我:“买布前知不知道此亊?”
我诚实爽快地回答:“知道。”
她又问:“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违犯?”
我一下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回应,电话里传来她那不可抗拒的声音:“立刻向组织交待,争取从宽处理。”
我未作过多考虑,认为作为一个革命干部应忠诚老实,不能隐瞒任何错误,立即找到机关团委负责人主动作了坦白交待。由于我和区长李云成的矛盾关系,团支部书记又是我讨厌恶心的李德明,在支部生活讨论处理我的会上,他提出竟要开除我的团藉,后报到团市委备查,幸好原青龙乡土改工作组长叶青分管纪律,特地来找我谈话,问清此事的前因后果,最后只给予我警告处分。她得知后百般安慰我,宽解我,鼓励我说:“没有风浪的爱情不是爱情,没有波折的人生不是人生。列宁说:'教训使人变得聪明'。荣,我会更爱你。”言毕,不停地狂吻我。
发生此事后几天,全囯第一届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传来毛泽东当选为囯家主席的消息,坐在收音机旁的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即兴奋地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使在座的全体机关同志跟着我狂呼欢叫起来,大家一边喊一边高兴的跳跃,真情实意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五十年代反右前的毛泽东,在我们心中就是一轮太阳,红彤彤的太阳,救囯救民的太阳!谁能想到他竟是……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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