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本的最初7年里,我就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家庭主妇。
由于先生的性格使然,亲疏友寡,再加上我刚来日本就已身怀六甲,日语只会几个常用的单词,连一个句型都组织不全,那时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非常单纯地往返于家与超市之间,即使看见了一些残障人士估计也没什么印象。
后来一双小儿女染了恶疾,必须去家附近一间大学的附属医院进行定期诊疗,数次的诊疗期间见识了日本残障儿与普通儿的无差别。
首次见到残障儿的那天,我和众多家长们坐在小儿科服务台前的等待席上,等着墙上的电脑屏幕何时显示自己的编号去见主治医生,孩子们有挨着妈妈看电视看书的,也有在前边的游戏区里玩玩具的。
一个主妇推着大婴儿车来到服务台前出示证件办理受付手续,婴儿车正好停在我旁边。车里半坐半躺着一个目测身高大约1.3米左右的女孩,手脚畸瘦如材呈鸡爪样,倒三角形的脑袋口歪眼斜,表情迟滞口水连绵,间或轻伴“啊呜”之声,服饰整洁可爱,还带着蕾丝花边帽。我忍不住对婴儿车频频侧目。但见周围所有的人,无论孩子们还是家长们,医院的工作人员及护士们,其他科的患者及家属们,没有任何变化。他们不是没有看到这个智障儿,他们的目光也会随着谈话或是无目的地注视从这个智障儿身上扫过,只是看过之后的表情就和看到身边其他人的表情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看书的继续看书,谈话的继续谈话,睡觉的继续睡觉。
反而是我不好意思再去多看那个婴儿车,尽力让自己的表情也是波澜不惊,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忍不住再去看那智障儿的妈妈。那个高胖的主妇带着另一个健康的女儿和服务台的护士轻松愉快地招呼闲聊着,另一个护士来到智障儿身边量体温作记录,满面微笑的对着智障儿说“又长可爱了啊!”等等……其他的小孩子们来来去去经过婴儿车时有看到智障儿没什么反应的,也有一、两个小孩子看见后停在车前呆呆注视的,可家长也不管自己孩子如此“失礼”的注视人家,智障儿的妈妈也不介意小孩子呆呆的注视,如此那一、两个小孩呆呆一会儿就走开玩自己的去了。
如此平静的场面却让我内心非常地不平静。我想,如果我是那个智障儿的妈妈,我会这么坦然轻松吗?我连看她和她孩子的目光都不能真正的坦然啊!同时我也在想,如果那个妈妈带着她的智障儿在中国就医也会这么坦然轻松吗?如果有呆呆注视的小孩子,想必也会马上被家长大声喝斥将其带走,一任母女俩淹没在直接异样注视和故作游移掩饰注视的目光里……
7年后我开始打工,开始亲自多次出入市役所等行政机关咨询相关事宜,渐渐融入了日本社会,也渐渐看到了更多的残障人士。
在车站等早班电车,总会看见那个40岁左右不戴墨镜的盲男一身休闲的打工服饰,下车后非常娴熟的挎着包拄着盲杖,沿着盲道点点探探随着人潮赶去上班;而对面站台上总有一个坐着轮椅飞快转动车轮的断腿男,飙车一样地过铁道,按电梯进站,闪电一样地穿梭超越人群,在电车到达前的几十秒赶在最尾候车口的黄线边上等着,其灵动敏捷连我都自叹弗如;下午3点左右回家时的电车里,总在某一站进来几个智障少年,男孩女孩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各自找位置或坐或站,自言自语痴痴艾艾也不骚拢攻击别人,到站自己也知道下车,一车的日本人都见怪不怪的感觉就象是坐在普通人旁边一样;当我到成田空港免税店上了班,看到整理行李手推车的轻度弱智男们(还不是一个两个哦!)认真地收集四散角落的行李手推车,整理排列好后及时地推到车区供旅客使用;还有一个身高大约1.2米左右短手短脚的女孩,双手双脚萎缩成棍状,每次看到她和一个正常的男同事说说笑笑地经过,穿着漂亮的工作服,粉衫靛裙彩色丝巾,戴着金边眼镜,精致的彩妆淡化了五官的畸陋,因身体的畸形而导致走路僵硬别扭的姿势,丝毫不影响她与朋友们的谈笑风生;一次一个日本的侏儒男,硕大的脑袋却发洁须净西装革履,他问我免税店有没有他想要的化妆品牌,以及有这品牌的店在哪儿怎么去,过程中始终彬彬有礼的言谈举止让我直视他的目光都很心虚,我为我看他时心里想的是“这是一个侏儒啊!”而感到心虚……
最让我吃惊的是有一次去市役所咨询,看见受付柜台后边有个办公的中年男士坐在那里就前去询问,那时我的日语也不太好特别是听力方面,中年男士非常温和干练的查电脑、找材料、作记号来详细地为我解释,由于我特殊的个案再加上语言不太通,他想出了好几个方式又是比划又是写画的想让我能彻底理解,半个小时后见我总算明白了,就让我再等等,他去拿份资料给我。当他站起来去拿资料时,我非常惊诧以坐高来看应该有1.8米身高的他,站起来和坐着时居然没什么变化——原来他的双腿有残疾,不知是由于事故锯了小腿还是天生的双腿萎缩(毕竟我在柜台外边看不太清楚),总之他不是坐轮椅而是僵硬蹒跚地行走。出市役所时我一直在想:这是市役所,政府机构啊,他可是国家公务员啊,日本的公务员竟然可以用残疾人啊……这之前在免税店时我只是想:这可是空港啊,世界的玄关啊,竟然可以用这么多智障人士啊,在中国可是要讲究国际形象的啊……
与其花这么多笔墨来描述这些最不容易有幸福感的残障人,还不如说说他们的坦然自信源自哪里。
在日本,“残疾人”这一名词的日文汉字是“障害者”,残疾人再加上智障人士就是“身心障害者”,对应成中文就是“障碍者”或“身心障碍者”,首先在称谓上就没有中国那种直接的歧视感。女儿的小学校和儿子的中学校里,每个年级都有几个智障儿(女儿班上两个、儿子班上一个)。每个学校里这些智障儿的学级名称也不一样,女儿小学校里是叫做“きらり(闪闪发光)学级”,儿子中学校里是叫做“ときわぎ(常青树)学级”,儿子的好朋友学校则是叫做“あおぞら(青空)学级”,总之听上去很可爱温馨。因为日本政府规定普通公立学校不得拒收残疾儿童,即使是超出义务教育的高中和大学也不设体检,能考上就能入校。如果身体条件确实不适应普通公立学校学习的,也可去日本各地区设有专门针对残疾人的“特别支援学校”,以确保残疾儿童接受义务教育。为鼓励盲童和聋童进专门学校接受教育,政府还给予部分资助,其中包括书本费、文具费、校内午餐费、走读来往的交通费、旅览费,甚至还有残障学生回父母家的探亲费。
学成之后的就业也不用担心,日本各地区政府开设的残疾人就业促进机构,会帮助残疾人掌握劳动技能并提供就业机会。半个世纪前,日本就开始实行一种按比例就业制:即国家规定政府机构和民间企业、特殊法人等必须招收一定比例的残疾人,达不到要求就要向国家缴纳补偿金。政府机构的残疾人必须占从业人数的2.1%;私营机构的残疾人必须占全部雇员的1.8%。不论政府机构还是私营机构,达不到比例数的规定标准就被罚款,少一人罚款5万日元,直到达标为止。而且对政府机构的要求比私营机构还要严,体现了政府解决残疾人就业的决心。(以上数据是从网上查出,恐稍有出入)
在就医方面,日本规定残疾人领取助听器、义肢等残疾人用品的自费比例只有一成,去公立医院的自费比例也比普通人低很多。在生活照顾方面,残障者可向市役所申请,派家庭服务员帮助处理一些家庭杂务,如清扫、洗涤、照料病人等,通常一周一次、一次半日,如有需要可增加次数。出门远行,如看病、旅游时也可请市役所派人陪同。收费依据残障者收入高低而定,比雇佣私人保姆便宜得多。无工作能力或工作收入低的残疾人也不用为生活发愁,符合政府规定的残障条件可每月领取补助金。20岁以下的残障儿和需要经常护理的重残儿,政府另有“残障福利津贴”,数额各地不一。在无障碍设施齐全、保持通畅的日本,残疾人可免费乘坐公营地铁、公交车等交通工具,可在公立设施内免费停车。如视障者乘公交车、渡船可享受半价,乘飞机打折25%,其陪同人员享受同等优惠,乘出租车凭有效证件打折10%,有些大城市一年还发给视障者若干张免费乘坐出租车的福利券呢!
另外,考虑到在天灾人祸面前更显弱势的残障群体,日本政府建立了预防、救助网络和紧急通信系统并落实到户,还免费向残障者家庭发放火焰报警器和自动灭火机等。除衣食住行外,日本还在税收、邮政和娱乐等方面对残疾人给予特殊的照顾……
难怪日本人对残疾人见怪不怪,原来从小学开始就和他们同窗帮学,共同嬉戏;难怪日本残疾人的家属那么从容淡定,原来日本政府对残疾人在就学、就业以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一系列的优惠措施之上,还有完善的保障残疾人权益的法律体系;难怪在市役所和空港里都能看到残障的工作人员,原来日本实施“按比例就业制”都有半个多世纪了;难怪日本的残疾人那么坦然自信,原来如此重视他们的日本社会方方面面为残疾人平等参与社会,创造了这么多的便利条件和这么舒心的社会环境,形成了这么好的社会风尚……
写着写着,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一个场景:和父母在“中山公园”散游时,远远听见有人在露天下持麦克风唱歌,母亲赶紧对父亲说“那个瞎子女人又唱了,唱得真好啊!”并匆匆去往歌声方向,我也紧跟上。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一个戴墨镜的矮胖妇人正在唱《好人一生平安》,唱毕观者击掌叫好,不少人往旁边的箱子里投钱。之后一个双腿残废的男子唱《水手》和《我是一只小小鸟》,接下来看见各种各样的残疾人有弹奏乐器的,还有唱红灯戏的,有唱《我想有个家》的……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一直评论着这些经常来此献艺筹钱的自发组织群体,“唱得不错,乐器也弹得不赖。”经常表演笛子独奏和口琴独奏的父亲是不轻易优评的。离开时母亲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些继续表演的残疾人:“真是命不好啊,要不是残了,说不定真的会成为歌唱家呢!今天他们运气好,不少人捐了钱不说,现在还没人来抓他们,要抓到就又没钱挣了,造业(“造孽”的方言,意指可怜)的人啊!”我很吃惊:“为什么要抓他们?那些钱是别人自愿给的啊?”母亲白了我一眼:“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抓他们的说是影响市容有碍交通!”接着又对父亲说:“这公园里又不是大马路上,哪里影响市容有碍交通了?就是政府没良心!人家残了,也不管这些造业的人,工作没保障、生活没福利还不让人家卖唱挣点生活费,好歹卖艺也算自食其力,难道一定要在广场前讨饭才好啊?……”听着母亲的絮絮叨叨,十六、七岁未谙世事的我也莫名涌上一阵心酸,如此行动不便的残疾人还要时刻提防着政府的抓管,命运本已不济,更何堪政府之压?
日本的残疾人数不到800万,随处可见他们或工作或娱乐享受生活的身影,而中国的残疾人数是日本的11倍,将近9000万,却鲜少在公众场合看见他们。国内的残疾人目前是个什么状况,我也不多说了,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调侃吗?——“说多了都是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