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仪生于诗书世家,但家里的经济状况曾一度急转直下,她只读了点私塾,粗通文墨。1912年,渴望念新式学堂的张幼仪,考入费用低廉的女子师范学校,三年后因结婚而退学。
徐志摩与张幼仪。(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失衡的婚姻
一对新人太年轻了,张幼仪十五岁,徐志摩十八岁,婚前相互只看过照片。他跟她原本陌生,她的容貌气质又极不合心意。她既有初为人妇的紧张,更有受丈夫冷遇的不快活,更不具备改善处境、调节气氛的弹性或技巧,是个沉默枯燥的小媳妇。
1920年冬天,张幼仪赴欧洲与徐志摩团聚。她明显看出,在接船的所有人里,惟有他不情不愿。他对她自始至终的嫌弃、厌烦心知肚明,他是那么忧郁和焦躁于跟她厮守的命运。他们住在小镇沙士顿时,他已狂热地爱上林徽因,每天早上心急火燎地跑出去等待伦敦来信。
徐志摩从小有神童之誉,张幼仪的资质当然逊色于他。何况,她出嫁后便囿于家庭,虽然也曾努力读书,但与一路求学,在北平、美国、英国沐浴新风新知的他,在学问上的落差、观念与趣味上的分歧,不可以道里计。而他越是觉得她索然乏味,她也就越发显得呆板无趣。张幼仪痛恨于这种局面,却又无计可施──她知道自己陈旧、贫乏,她愿意改变、追赶,她不愚笨也不顽固,但他漠然冷傲,从不正眼瞧她。这段姻缘,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小脚与西服
张幼仪承认,徐志摩在任何社交场合都受人喜爱,个性迷人。然而,他对她确实薄情:她怀孕了,他让她立刻打胎,自己不辞而别,杳无音讯,只让朋友去知会她,他要离婚。幸而她待产、生产时可以求助于兄弟;她刚刚产子,他就急不可耐地让她签下离婚协议。
徐志摩与张幼仪的兄弟们,反而相处甚欢。她哥哥张君劢、张嘉璈后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人物。张家人说,八弟张嘉铸那种幽默、谐趣的性情,颇似徐志摩;而她则偏于端方严肃、正经八百。张幼仪并未缠脚,但在徐志摩眼里,她思想守旧、性情拘谨又没什么学识,跟小脚女人并无二致。而小脚与西装,当然是不搭调的。他按捺不住非得离婚,这便是重要理由。她后来反省,自己保守、僵硬的思维与行为方式,跟缠过脚确实没什么两样。
《小脚与西服》由张幼仪讲述,姪孙女(张嘉铸孙女)张邦梅撰写。张幼仪不仅回顾了她在婚姻里的备受冷落和离婚前后的痛不欲生,更要讲述她如何从泥泞、酷寒的绝境里挣扎着站稳,艰难跋涉──徐志摩逃逸、她在法国待产时便下定决心,不再只凭过去的价值观行事,要拥有自我,做“未来新式女子中的一员”。她也自我激励,作为没有缠脚的女人,一定要有张家人能够摆脱耻辱、重振旗鼓的志气,自立自强。
张幼仪的父母以传统淑女的标准教养她,她浸泡着三纲五常长大,后来却遭逢狂飙突进的“五四”新潮,陈规旧俗开始瓦解,徐志摩因时顺势,慷慨激昂地宣称:中国正在经历的变局将使个人获得自由,他要成为第一个离婚的男人。张幼仪当初听到这话,虽吃惊却不以为意:自己循规蹈矩,孝敬公婆,服侍丈夫,也生了儿子,并未触犯“七出”中任何一条,绝无可能被休。他们的离婚,后来果然被称为“中国第一桩现代离婚案”。这个第一,她何尝想要?
张幼仪离婚后在德国学了三年幼儿教育。她将自己一生分成德国前、德国后两个阶段,“去德国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国以后,我一无所惧。”她对张邦梅说,感谢徐志摩,如果不是离婚,她可能永远没法成长,也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离婚后的成长
张幼仪后来出任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云裳制衣公司(八弟与徐志摩等几个朋友合办)总经理。副总裁之类职位,起初固然得益于哥哥的人脉与帮扶,而张幼仪的独立、要强,也助她成为干练而有担当的职业女性。她不乏自豪地跟张邦梅忆起,自己甚至在世道颠簸时,投资股票、染料等,还赚了大钱。
张幼仪一直气馁于自己没能像徐志摩迷恋的林徽因、陆小曼那样,接受良好教育,虽然她俩只比她小三四岁。她任职银行时,请了位教师,每天下班后来办公室给自己讲授国学经典。
张幼仪精心栽培儿子阿欢,她很满意儿子跟父亲和舅舅们一样,中学西学兼备。阿欢二十一岁时,她问他想娶怎样的太太,儿子说他只对漂亮姑娘感兴趣。那一刻,张幼仪没法不想到阿欢的父亲。借助于长大成人的儿子,她也再一次宽容、透彻地明白:徐志摩想要的,既是有学养的女人,也是比她自己更女性化、更有魅力的女人。
儿子婚后,张幼仪供媳妇学习东西方的文学课程,希望媳妇“不只能够满足阿欢的审美眼光,也可以满足他的知识品味。”这番稳妥、周详也略显刻意的举措背后,既潜藏着张幼仪自己年轻时惨遭鄙弃的沉痛往事,更有她身为母亲、婆母的深思熟虑和良苦用心。
张幼仪看待他们与爱
张幼仪私下觉得,徐志摩深爱的那两个女人,其实待他并不够好:林徽因对他爱得有限,否则“为什么她在他离婚以后,还任由他晃来晃去?那是爱吗?”同样,陆小曼如果足够爱徐志摩,为何会让他婚后的日子,那么凌乱不堪?
张幼仪心情复杂、沉痛至极地觉得,无论徐志摩的思想多么西化或多进步,他终究是中国人,“他所追求的西式爱情最后并没有救他一命”;晚年,她读到他后期的生活情形──为了维持陆小曼的庞大开销,忙乱得焦头烂额──仍然非常难过。徐志摩那时的确拮据,常向朋友告贷,也找张幼仪借钱。她掏钱给他时会说,这是你爹的钱。她不想让他发窘,足够体贴。
在张幼仪看来,“爱意味着善尽责任,履行义务。”所以,离婚后她继续善待公婆,妥帖地料理婆婆的丧事。徐志摩去世后,徐父暮年的十三年都由她照顾;徐父去世后,张幼仪继续每月存三百元到陆小曼的户头,直到四、五年后,翁瑞午跟她说,他有财力供养自己和陆小曼,她才作罢。张幼仪伴随传统价值观长大,无论环境或她自己变得比从前多么西化,总还是要守礼──儿子的爷爷奶奶和继母,她也有责任照应周全。
徐、张两人的隔阂
若以传统的贤妻良母标准,张幼仪无疑相当合格。问题是,徐志摩对她无动于衷。要一个人动心或者不动心,真是没有办法。好比林徽因、陆小曼,各有各的才调、风情,追求起来却也各有各的障碍,但他甘愿那么魂不守舍,奋不顾身。有时候,一言之投契,一举之熨贴,一瞥之心动,都可能滋生爱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张幼仪的所作所为,多么扎实、恒久,可是,对轻灵、飘浮的诗人来说,又显得多么笨拙、无谓,真是千斤都拨不动四両。
张幼仪在胡适家见过陆小曼,她注意到,后者的确美艶,讲话时尤其有一股子能迷住所有男人的魔力。张幼仪听徐志摩跟她甜腻地摩、摩摩、曼、眉地叫个不停,他待她那么亲昵、耐烦、尊重,想到他当年对她的不屑一顾、敷衍潦草,不胜感慨。
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后,反倒与张幼仪相处不错,来往密切。他在上海时,常去云裳制衣看她,或去订制衣裤,他们的关系松弛起来,她毕竟是他儿子的母亲、他父母的媳妇。更重要的是,他们做成了朋友,而他对朋友,向来是友善而活泼的。假如没有离婚,她或许还是那个局促又乏味、碍眼又绊脚的元配。而曾经胆怯心虚的张幼仪,从婚姻破裂的阵痛中蜕变,在欧洲留学,拭去“小脚女人”的满面尘灰,已经一身职业装,笃定地坐在办公桌前。
张邦梅问张幼仪爱不爱徐志摩,她说自己也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可以称为‘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历经挫折而培育能力
张幼仪1949年从上海移居香港,1953年与一位医生结婚,丧偶后定居美国,靠近儿孙。她活得很健旺,每天做早操,吃维生素,上老年课程,偶尔打打麻雀,允许自己一年有二百美金输赢。她活到八十八岁,将理性、节制的生活态度贯穿一生,亲友们都感念她的果决、能干与活力。
当“五四”新潮驱逐千年旧浪,个体生命不同程度地领略、承受了时代剧变带来的欢欣或惶惑、新生或衰飒。曾经不知所措的旧式媳妇张幼仪,也不幸被激流狂涛打懵、击溃。幸运的是,她有力量将一颗残碎之心缝合、修复,重塑自我。除了家族支撑、个性坚韧,她也受益于新风尚的滋养和妇女解放的时代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