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在外地,港人身份认同一边备受挑战,一边日益增强,处于下风的绝望也随之而起。(Getty Images)
【看中国2016年10月27日讯】2014年雨伞运动占领以来,香港年轻人目睹事态正不断加速,随时会迸裂爆发;年轻人像是活在一个dystopia(反面的乌托邦)的香港,忐忑地等待着一场摧枯拉朽的危机。无数种说法,围绕着“经济发展”、“一国两制”、“中共”、“民主”等关键词打转,很多人提出了种种补救办法,重振经济吧,实现普选吧,拼死独立吧,收归中央吧,不过更多人是满不在乎,“马照跑,舞照跳”。
究竟香港的年轻世代,认为“东方之珠”魔力依旧?又还是感伤难受地视当下香港为“失乐园”?作者郑子健访问身边同龄人,《报导者》将推出他的报导“香港年轻人的政治想像”,挖掘香港年轻人如今的心境与处境。
访问那天仲夏夜不太闷热,吃过煲仔饭后,我和叶康宏坐在木制长椅上,左右并排,手上各自拿着一罐日清,于檐篷灯光下,我们自顾自地攀谈喝酒。公园里小孩追逐踢波,邻座老人高声喝止,小狗于主人脚下窜动,叶康宏很快就喝光500毫升酒,双手摩娑着膝上空空的啤酒罐,目光游移于公园某一角落。他神色平静,语带一点羞怯地解释,他为什么会爱香港,又为什么会恨中国。
“如果一年前讲港独,别人会当我痴线(意指疯子),现在已经有进步,不再是taboo(禁忌)。”叶康宏曾留英5年,读高中和大学,言谈间不时会加插一两个英文字。
时间回到雨伞革命的那几天。2014年9月27日,香港专上学生联会和学民思潮冲入“公民广场”后一天,叶康宏为护送运往大台的音响器材,连同其他示威者,阻挡警方进场拦截。彻夜未眠的他不敌晚夏溽热,中暑晕倒,于医院床上昏睡了一整晚,醒来时已是28日晚上11点。防暴警察正施放催泪弹,手持长枪,围堵数以万计的占领者。匆匆回家后,他本想放下行装就转身出门,但因其父拼命挡在家门口,才未能赶回占领现场。
两年匆匆过去,于今年大年初一“鱼蛋革命”,因执法人员驱赶街边小贩,惹来蒙面黑衣人现身旺角,路障火光燃亮街头,街砖乱飞。尽管中途得悉警员已开枪示警,叶康宏没有片刻犹豫,继续前往目的地旺角。两年前,他挨过警棍乱打,于盾牌阵中爬出来逃生,心中明白此等武力尚属初阶,将来只会不断升级,自己已有“死的觉悟”,虽然最好还是保住性命来做“有用的事”,不要白白牺牲。
不过是几年前,我还以为“死的觉悟”这类用语,只会出现于日本热血动漫,当时想像不到有香港人会认真看待,视之为应付未来的必要准备。
留学英伦孕育“港独觉悟”
于占领运动前夕,2013年度香港大学《学苑》编辑团队出版《香港民族论》一书,副总编辑王俊杰写道,一个民族诞生于“客观条件”和“主观想像”互相结合。他笔下的香港地理范围清晰,市民过着“共同的经济生活”,口说“统一的语言”,一致承传“拒共思潮”,俨然具备民族雏型。他又引用当年港大民意计划数据,指出逾半18岁至29岁年轻受访者,认为自己是纯粹香港人。
叶康宏主张香港独立,自然自命为“纯粹香港人”,但他缺少王俊杰的学究气息,似乎不太在意有没有“客观条件”以支持“主观想像”,从未刻意要提供什么论述,“香港确实没有源远流长的历史,但总有一点独特文化吧?”他有些迟疑地举例说,进口泰国菜会添上本地口味,味道较咸,又广东省深圳河以北的粤语惯用“乜閪野”(编按:女性生殖器的粗话,意为“什么东西”,广东话音为mat1 hei1 je5),香港的广东话则讲“乜捻野”(编按:男性生殖器的粗话,意为“什么东西”,音为mat1 nan2 je5),粗口使用自有本地特色。
建立民族不等于寻求独立,但民族有权自决成为独立国家。王俊杰直言,如以“独立”为目标,“支持者必须有一种觉悟”,不为中共态度所动摇,坚持自主信念到底。曾经有占领者告诉我,占领运动彻底撕破“中港一家”的面具,他们从中获得共同“民族记忆”,分离决心由此形成。叶康宏却讲述不同的故事,不待占领运动爆发,他的“港独觉悟”早已孕育于留学英伦那5年岁月。
“你是不是中国人?”一位中国女同学咄咄逼人地质问,大一生叶康宏委屈无奈地暗忖:“究竟发生什么事?为何自称香港人都有问题?”酒吧聚会不欢而散。到了来年校园“亚洲美食节”,中港台学生各自开档做生意,人多势众的中国学生突然要求,港台学生必须拆下香港特区区旗和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不准于摊位展示,事后叶康宏满腹怨愤,忍不住于人群中咕哝:“大陆狗。”
3年校园生活,他曾与不少中国学生同屋共住,其中一个室友是山西女生。虽然两人是无所不谈的好朋友,但几乎每月都争论一次香港前途问题,叶康宏当初只望永续《基本法》,确保中港分隔,但他眼中的“卑微愿望”对爱国女生来说是奢求,她断言2047年后中央必定接管香港,不听话就武力占领,辩论多数就此终结。叶康宏由此感受到“一国”权威根深蒂固,不容些许退让。
叶康宏身在外地,港人身份认同一边备受挑战,一边日益增强,处于下风的绝望也随之而起。他逐渐相信,既然毫无转圜余地,2047年就是一国两制的大限,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尽力一搏,争取独立,至少可以换来玉石俱焚。他于2014年毕业回港,当时的他已成为坚决的港独份子:“我真的不想活得那么久,亲眼看着2047年后香港从此消失。”
由反叛家庭到抛弃中国
“0”,当我问及港独的成功机会率,叶康宏立刻说出此答案,这个港独份子原来对香港没有什么优越感。
留学英国时,他发觉身边港生大多只懂玩乐,整体知识水平比不上中国学生,一小撮“超班”(意为出类拔萃)精英难以扭转劣势。他也不相信“公民民族主义”,亦即以民主自由等“普世价值”彰显港人身份,他认为自2009年高铁争议开始,民选立法会已告失效,民主党更于2010年“出卖”泛民选民,支持政改方案。所以毋须等到2047年,香港便遭中国统战吞噬:“民主太无效率,我不介意做法西斯。”
弱者面对强者,不一定要以死相搏,一拍两散,大可以妥协应付,虚与委蛇,为什么要舍易取难呢?叶康宏向我讲述了一段家庭历史,微妙牵引出其“港独”的态度。
“我已经几个月没和父母说话,也很久没有交家用。”叶康宏坦言与家人感情不睦,他自幼遭受“无理”对待,时常遭受不由分说地处罚和责骂。不管他考试拿75分还是90分,父母都不满意,日常生活也是“危机四伏”:“上厕所后出来,忘了关灯就打我,妹妹无缘无故哭起来,他们也打我。”可是棒下未出孝儿,反而令叶康宏更为反叛。
父亲是民主回归派,母亲是爱国建制派,叶康宏祖上来自东莞,爷爷游泳偷渡香港,后来经商致富。其父那一辈人虽然在香港土生土长,但重乡土情,记得住故乡每一个亲友名字,还于香港办起同乡会。每逢农历新年,不分亲疏远近,家族都会举行团拜活动,成员不乏地主和商家,与中国联系紧密,其中一位远房亲戚更担任港区人大。
叶康宏初中时已开始对抗父母“压迫”,对于所谓家族情和中国根,毫无好感,回乡探亲总感到別扭不耐烦,当听到爷爷劝诫:“我们中国人重视故乡亲情。”他冲口而出反驳:“我不是中国人,我的故乡在香港。”那时他仍只是一时意气,港独意识尚未萌生。多年后的今日,公园长椅上的他两眼上扬,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先不认同中国人身份,还是反叛父母在先。”
我们习惯运用比喻来描述世界,国家可以是机器,也可以是公司,而叶康宏的国家是家庭,是他那个权威重于是非对错的家庭,视牺牲个体自由为理所当然,家族预期你会识大体,默默接受所谓中国人传统。他自觉身受其害,决定不惜代价地奋起抵抗,摆脱蛮横不讲理的家长,脱离压制香港的中国。尽管看似分属不同世界,提炼自成长经历的简单比喻,将双亲与中国合而为一。
假如民主中国早已实现⋯⋯
王俊杰说,为了防止“(香港)民族主义演变为一发不可收拾的民粹主义”,港人需要“公民价值”和“民主运动”;叶康宏则认为民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法西斯”才能适者生存,而他的港独理念源于个人生活感受,精致历史文化派不上用场。假如朝他头上贴“港独民粹”标签,相信叶康宏不会太在乎,这个四眼书呆子可能是狂热份子,但不是没头没脑那一种。
自小已追看中外时事,叶康宏于大学主修国际关系,跟随其港独理念来选读课程:“我对殖民地独立运动很有兴趣,特别是那些东南亚国家。”明知港独之路走下去会陷入恶性循环,难保北京不会动武镇压,他满不在乎地指出那个分别只是“早死”和“迟死”。搞乱香港?对,我们就是要以危机凝聚“身份认同”,这样才有望等到渺茫契机:“只要中国打一场大败仗,香港就有机会独立。”
叶康宏对港独前景心中有数,但宁愿“晒冷”(意指豁出去)赌一把。他拥有居英权,但从没想移民海外以保存“文化香港”,因为不想离开香港,去当犹太人流落异乡:“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不知不觉就谈了两小时,只顾着访问的我终于喝完大罐日清,始终是仲夏夜,室外坐久了,背上渗出微汗,听够了叶康宏的天方夜谭,我已经按捺不住,也想说些天方夜谭。
时为1949年,国共内战告终,蒋介石成功“勘乱”,中共灰飞烟灭,中华民国自此由训政专制,逐步迈向自由民主政体。又或者,六四惨剧从未发生,1997年邓小平去世后,赵紫阳成为中共最高领导人,毅然推动政制改革,结束一党专政,民主中国愿景成真。我问叶康宏:“假如你身处这些架空场景,你还会不会坚持港独?”
“我从未想过这类问题。”港独份子思索了一阵子,不太有自信地回答:“我读过陈云所写的《香港城邦论》,他说民主中国不会有利于香港保持自主,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也许会选择中华民国吧。”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表明幻想始终是幻想,设想答案根本没意思:“我要决定自己命运。”港独份子再不想自家祸福,取决于或好或坏的中国,但他不忘补充:“即使独立了都要想办法应酬中国。”
讲完天方夜谭,我问一个实际问题:“如果有钱有楼有女,你会改变想法吗?”叶康宏笑着说:“不会那么勇猛吧,但应该不会动摇我的信念。香港人很喜欢钱,我也很喜欢钱,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钱解决。”
(为保障受访者私隐,文中所用受访者名字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