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的一生并非悲剧的一生。然而,在古代的大多数文学艺术作品中,她却是以悲剧形象出现的。
昭君悲剧形象的历史回顾
现存最早的昭君题材诗作,是与昭君同时代的焦延寿《昭君守国》二首:“昭君守国,诸夏蒙德。”“交和结好,昭君是福”。对昭君出塞给予高度评价,全诗充溢欢庆气氛,毫无悲戚之情。
大约在昭君出塞后不久,民间也产生了有关她的歌舞。《唐书・乐志》记载有题为《昭君》的“汉曲”,并说:“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可见其主调是悲叹的,但悲叹的原因是“远嫁”,即思乡念亲,并不涉及对昭君出塞的整体评价。
《琴操》中的故事
大约在东汉末又有讬名为昭君自作的《怨旷思惟歌》,此诗载于《琴操》,其基本内容可能是继承汉代昭君歌舞,但诗中更突出了她囚禁深宫之苦和对父母乡国的思念:“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徊徨。”“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琴操》还记载了当时民间的昭君故事,虽然故事框架与史实相同,但却把她的结局改为不愿从胡俗再嫁,“乃吞药而死”。这是出于对昭君的同情和爱护,从汉族道德观出发的虚构。
西晋石崇的《王明君辞》,在诗和序文中任意篡改史实:首先是把昭君出塞的背景写为“匈奴盛,请婚于汉”,从而把昭君出塞写成匈奴恃强逼婚的结果;其次是把昭君和亲比喻为“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殊类非所安,虽贵非为荣”,把昭君和亲说成是民族耻辱;第三是极力渲染匈奴习俗的荒悖,把昭君再嫁视为最大侮辱:“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这样,全诗主旨就变成了宣扬狭隘民族意识,鼓吹民族歧视的“哀怨”之作。
不过,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们吟咏昭君的诗作基本上还是围绕“怜其远嫁”的。倒是在《西京杂记》(旧题刘歆或葛洪撰,实际可能是南朝梁吴均撰)中,昭君故事的演变值得注意。在这部笔记小说中,第一次把毛延寿等画工与昭君搭上了关系,虚构了昭君不肯贿赂画工,“遂不得见”的情节,对后世影响很大。
昭君创作的扩大
隋唐时期是有关昭君的创作进入全面繁盛的时代。不但作者、作品大大增多,而且视野广阔,思想活跃,题材和主题都大为扩展,由咏昭君故事扩大到咏昭君故乡,题昭君坟墓等,民间的变文、歌舞、绘画作品也很多。
五大类昭君形象及相关题材
这一时期的昭君形象和作品主题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一是继承汉代“怜其远嫁”传统,吟咏远嫁塞外的悲苦,设想她思乡念国的种种心绪。如李白的《王昭君》:“昭君拂玉鞍,上马啼红颜。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杜甫《咏怀古迹》之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等等。
二是把批判矛头对准毛延寿,认为他是造成昭君悲剧的罪魁,如侯夫人《遣意》:“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崔国辅《王昭君》:“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言斩画师”等等。
三是进一步追究造成悲剧的原因,指责皇帝昏庸和朝廷软弱,甚至谴责和亲政策,认为这是投降、妥协、屈辱的政策。如白居易《昭君怨》:“见疏从道迷图画,知屈那教配虏庭?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徐夤《明妃》:“不用牵心恨画工,帝家无策及边戎”等等。
四是依据史实,肯定和亲,认为昭君出塞是值得庆贺的喜事,是为国立功的好事。前者如王睿《解昭君怨》:“莫怨工人丑画身,莫嫌明主遣和亲。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后者如汪遵《昭君》:“猛将谋臣徒自贵,蛾眉一笑塞尘清。”崔涂《过昭君故宅》:“以色静胡尘,名还异众嫔。免劳征战力,无愧绮罗身。”这些诗尽管高度评价了昭君的历史功绩,但大多是从“静胡尘”的角度去看问题,并没有认识到对民族友好的重要意义。只有张仲素的《王昭君》以比较客观的态度肯定和亲:“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
五是借昭君故事抒发人生感慨,显示出“借昭君酒怀,浇自己块垒”的特点。如李白《于阗采花》:“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自古妒娥眉,胡沙埋皓齿。”白居易《青冢》:“丹青一诖误,白黑相纷纠。遂使君眼中,西施作嫫母。”“祸福安可知,美颜不如丑。”都是借毛延寿丑图感叹奸佞谗陷、黑白颠倒、祸福难凭、同侪相妒等世事人生的,颇富哲理意味。
宋元时期,民族矛盾激化,民族压迫沉重,昭君题材作品除继承唐代上述各类主题之外,普遍借昭君故事抨击当局懦弱无能,进一步深化对和亲政策的批判;同时特别注意用昭君题材激发爱国主义感情,歌颂她的爱国情操和历史功绩。
前者如吕本中《明妃》:“汉氏失中策,清边烽燧频。丈夫不任事,女子去和亲。”黄庭坚《水调歌头・游览》:“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减翠蛾羞。”李纲《明曲》:“甯辞玉质配胡虏,但恨拙谋羞汉家。”陆游《明妃曲》:“双驼驾车夷悲乐,公卿谁悟和非。”耶律楚材《过青冢次贾搏霄韵》:“延寿丹青本诳君,和亲犹未敛胡尘。穹庐自恨嫔戎主,泉壤相逢愧汉臣。”后者如刘子恽《明妃出图》:“羞貌丹青斗丽颜,为君一笑靖天山。西京自有麒麟阁,画向功臣卫霍间。”刘因《昭君扇头》:“一身去国名千古,多少君臣学妇人。”吴师道《昭君出塞图》:“一出甯胡终汉世,论功端合胜前人”等等。
影响最深与最具突破之作
影响最大,思想性和艺术性最好的,当数马致远的杂剧《汉宫秋》。《汉宫秋》是集前代昭君题材作品之大成,而又有大胆创新的充满时代精神的代表性作品,剧中虽然对昭君的爱国情操给予了热情歌颂,但这个形象的悲剧色彩却更为浓厚。由于《汉宫秋》的成功,王昭君悲剧形象已是妇孺皆知了。
宋元时期咏昭君诗作,最有突破和创新的是王安石《明妃曲》二首。诗中不但为毛延寿翻案,认为“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从而把批判矛头集中指向封建皇帝;更重要的是,作者认为:“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这种冲破民族意识藩篱,超越胡汉界限的惊人之论,这种把人与人之间的“知心”看得高于一切的全新视角,大大加深了昭君题材的主题开拓,是一种时代的超越。
此诗一出,引得欧阳修、司马光、曾巩、梅尧臣等名家纷纷唱和,此后也有不少人承袭此意,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昭君形象的悲剧色彩。
明清两代昭君题材作品数量很多,诗词之外,杂剧、传奇、小说、说唱文学成了主角。在多达三十余种的戏剧、小说中,虽然在某些方面比前代有所拓展,但总的看,由于当时社会步调逐渐改变,作者思想远不如唐代那样活跃,了缺少引人注目的创新,而“忠君”、“节”等思想几乎成为普遍现象。昭君悲剧形象也更加深入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