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苦难,令我想起深夜的星星之火,我慢慢意识到,这片罕有人过问、却多人到访过的境地,其实一直存在着某股力量。(图片来源:Pexels)
恐慌症可以说是焦虑症的其中一环,它的起因至今仍未有确定的研究分析,可能是生理、也可能是心理。发作时,常伴随身体某部位的剧痛,症状再接后出现,由微转重:晕眩、发抖、瘫软、呼吸困难、喉咙异物感、失真感(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假的)、四肢末端发麻、盗汗等等,平均持续二十分钟,会达到痛苦的最大值,之后褪去。患者感受有如濒死状态,故似恐慌。
初诊时,医师告诉我:“普遍认定,恐慌症是长时间处在焦虑状态的结果,至于恐慌发作的感受,我们可以称为焦虑状态的最大值。而‘长时间’的定义因人而异,可以追溯到很多年以前,也可以是短短的近几个月。”
“所以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或者和人吵架?”叶医师向我解释完何谓“恐慌”后,颜容慈祥地问。
“没有,我几乎不和人吵架,但会惯性失眠。”
“这样啊,那表示你潜意识里头太紧绷了。而且你应该有存在许久的焦虑的事,只是你自己不觉得,因为内化了。没关系,这很正常,大家都是这样。”叶医师笑笑地,继续说着:“你不用担心这个病会带来多大的困扰,很多恐慌症的人,还是可以跟正常人一样过生活,根本看不出差异,只是需要吃药。当然,除了吃药之外,还得配合作息和运动。”
“我要吃一辈子的药吗?”我问。
“不一定,每个人走到痊愈所花费的时间不同,跟你自己的先天体质和后天努力有关。但别想那么多,现在首要的,是要相信自己的身体、给自己信心,就不会当一辈子的药罐子。”
“好。”我一直很镇定,镇定得异常。
“嗯?看起来不错嘛,那就好。要记得发作的时候,别一直想着自己快死掉了,虽然那感觉很像、很逼真,但要相信,那死不了的。你不会死掉。全世界——没有人因为恐慌症,而出什么大事喔。”医师口吻笃定,像是要给我灌输自信。
“好的。”
我知道,我明白。正因为死不了,所以我可以持续且鲜明地感受到那样的痛苦。
走出医院,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这不是我的世界,我孤立而无援。
实际上,在拿到人生第一份精神科药袋,开始服用抗忧郁药物的初期,我的情绪更为紧绷。首遇恐慌发作的那个夜晚,着实令我惊魂未定,光是想像一秒,我就害怕一切再重演。因而我排斥黑夜(超过晚上十点就会恐惧),排斥所有与发作时雷同的场景和感觉,例如日常的腹痛也令我困扰。那时,我总是早早就关灯上床,明明睡意未浓,药效也尚未运作,我就想逼自己睡着。我越睡越多、越睡越多,也根本不想出门。我担心自己若在外发作了,一瞬间气力耗尽、狼狈、虚弱的模样,会吓到四周的人。
我不想被人看见那个模样,以及解释“我随时可能变成怪物,但不久又会变回人类,如果遇到的话请不用害怕”——这类的话。所以后来纵然适应了药物带来的晕眩感,也让病情从无依无靠转善为偶尔平稳,让我能照以往和朋友聚餐,并像个正常人一样念书考试、毕业工作,我还是可以在夜深人静时觉察,自己的双肩从没松懈过。内心永远胆颤,虽然一再地努力克服,努力进行或深或浅的催眠,药物对我而言近乎仍是唯一解。
当我禁不住跨次元地去到另一个空间苦痛、疯癫时,我必须承认自己没有任何朋友。我无法有任何朋友。这种寂寞,某程度来说,可以是最难挨且无法消除的副作用。是的,苦难伴随苦难,苦难所引发的最大副作用,依旧是苦难。
然而,正因如是苦难,令我想起深夜的星星之火,我慢慢意识到,这片罕有人过问、却多人到访过的境地,其实一直存在着某股力量。我们这一群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也许就是指引的火苗。虽然带着病,且总是犹疑于生死之间而不为人接近,但会有那么一天吧,这份暸解将传递而开。像星星,像火焰。像死亡的光,仍有能力带给活着的人希望。
让人相信,活着是贡献,不活则是奉献。而贡献或奉献,对世界来讲都是好的。真的。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会这么想,且一点也不觉伤悲。
“星星可以照亮绝望的深处,尽管星星本身是一团燃得孤独的火焰。”
否则现在,我又为什么写下这些呢?
(本文节录自《这里没有光》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