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年幼的孩子只知追逐,好玩,让母亲一个人独自地抵挡生活的风暴。(图片来源:Adobe Stock)
那年母亲头部蜘蛛网膜出血性中风,我和妻连夜开车南下,在嘉基急诊室外,紧张徘徊,只听着四弟哀怨地叙述:哪知道会如此严重啊!昨日下午听到母亲大叫一声,头好痛,赶快载母亲到她平日看诊高血压拿药的诊所,护士一量血压近二百,医生斥责,怎不送大医院,这里仅是小诊所啊!设备哪够……
于是一番检查折腾,还是由救护车紧急转送台大,一路鸣笛,心情上下起伏,左右旋转,完全乱了方寸。检查结果:要开刀,但从断层扫描中看不出伤口在哪?哦!那如何开刀,医生说:还是要开,不然,脑部像放了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有危险?和兄弟讨论结果:再检查明确才动刀,但急诊部有经验的护士说她常和病人一面讲话,病人却走了,在谈话之间,因为脑内出血,外面看不出来。
这真是很难下决定的一刻,十几年前的医疗水平不能和现在相比,我们徬徨无法决定,每一个亲人脸上都有浓浓的愁绪,却在此时X光照出胸部感染急性肺炎,于是加护病房从心脏科转到胸腔科。家人分三批早上下午晚上前去探视。中间请教了当年成绩第一名的同学阿毛,考上台大医科,已经成为名医名教授,他说依他看,伤口只有不到零点一毫米,有可能已自动止血,肺部治疗好后带回家,有事再来。有这样的意见,兄弟决定立切结书有事自行负责,带母亲回家。
那是第一次母亲北上就医,也是被迫远离她生活了八十年的南部乡下。这是她老人家一生中,非常大的改变,除了和熟悉的邻居友人分离之外,乡下的生活习惯和都市的嘈杂,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知道在母亲心中,一定十分惶恐,她需要做极大的改变,心情得很努力地调适。其实我也没把握母亲会适应良好,而愿意住下来。她常问的一句话:什么时候会好,可以回去?回去就是回南部之意。
我说快了,医生说你好得很快,不久就可以南下。记不得说了多少次,连我自己说到后来都如开车出去转转,不知驶向什么方向,迷迷糊糊的一种未定界,何时会再发生出血或更严重的中风,丛林似的,竟然转来转去还是在原地。有时陪着母亲在八二三公园散步,难免谈话中会回忆到以前阴晦的时光,受苦的岁月,但我都尽量提光荣的时刻,有花朵绽放的日子。我说:母亲,那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是吗?从年轻守寡,埋头赚生活费,养育五个都不到十岁的小孩,要长大成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憧憬?
如果母亲是一只孤鸟,我相信夜夜有让人痛澈心扉的啼音,但我们都太小了,无法理解人世的沉重的脚印和不按牌理出牌的世情。母亲一人独力支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我陪母亲散步时,偶尔会提往日的那条艰辛小路,试探性地询问母亲,她总说:阿灾,都一日光一日暗按那过。是啊!我小时只知追逐,好玩,竟让母亲一个人独自地抵挡生活的风暴,赤脚走在碎石路上,忍受那沉重无比的生活重压。而陪着母亲散步的时刻,竟然也是在重病之后的残缺幸福?那天我忍不住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