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自埋首于电脑与手机的忙碌生活中抬起头望向天空时,倏忽掠过眼前犹如傍晚于河堤边迎面飞来的小虫。(图片来源:Adobe Stock)
一开始以为只是眼里入了尘,像没定时清洁的相机镜头那般。(拍照时倘若镜头玻璃上头沾附了沙粒或毛发,光线一照便容易在显示屏上看到细碎暗影,破坏画面。)
眨眨眼,灰尘般的黑点落下,似乎是顺着圆圆的眼球表面翩然滑行了几步。再眨眨眼,又向右上方飘去。不太能确定它究竟是随着眼球转动而漂移还是自顾自胡乱游走。
或许只是什么沾附于眼球上的杂质吧,我轻松猜测。虽然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无甚说服力。
它出没不定,时能见着时而消失,不疼不痛。偶尔在强光之下,便如同被X光照射而无所遁形的骨头赤裸裸显露。不规则的中空形状,像是生物课本上头印的那些由显微镜观察到的微生物或是细胞组织。
偶然自埋首于电脑与手机的忙碌生活中抬起头望向天空时,倏忽掠过眼前犹如傍晚于河堤边迎面飞来的小虫。它也如小虫一般,纵使恼人却不具即刻威胁性,转眼之间就被抛诸脑后,只有偶尔它又出现在视野中的瞬间才会忆起它的存在。
与友人聊起,才知道这种情形称做飞蚊症。
飞蚊症,为眼球内玻璃体退化的迹象。浮游在玻璃体的混浊物因为射入眼睛的光线投影于视网膜上,形成视野中有不规则物体漂浮的现象,如蚊子在眼前飞舞,故此称之。症状通常出现在老年人身上,为器官正常退化的状态。但是近年来由于智慧型手机盛行,患病率日趋低龄,愈来愈多年轻人有此症状。对于日常起居没有太大影响,然而严重时可能会造成视网膜剥离。
从网络查得的资料愈读至后面愈感心惊。视网膜剥离,多可怕的字眼。
友人听闻我的担忧后斥责我大惊小怪、杞人忧天,举了几个有同样病症的友人为例子,表示我的情况在同龄人间相当普遍,大家莫不是如常安稳过日子。
了解到自己不是少见的异数,被画分到寻常值的区块后便安下心来。大概人类就是这么从众的生物,只要有同类相伴,再古怪的事情也能稀松平常以待。随即调适心情,得过且过假装自己在眼里豢养了一群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小宠物。
小宠物仿佛真的具有生命,可以自我繁殖,逐年在视野内增生起来。它们不时俏皮现身,我渐渐能视而不见,照常过着生活,没有为此改变什么。
直到某天晚上合着眼的幽黯里爆出一片闪光。
那是在深夜,为了赶一个紧急的案子已连续多天没日没夜黏在电脑前。除了上厕所与外出觅食,双眼都胶在萤幕上。好几次,视线触及的景物疲惫得散开它们的轮廓。如同往常遇到这种情形的解决方式,我用力眨眨眼,发散的线条又凝聚起来,于是继续盯着萤幕,线条又逐渐溃散,再眨眨眼。机械反复,习以为常。
眼角掠过一道白光,我以为是眼镜镜片反映了萤幕白光。不以为意,继续撑着眼皮,直到再也扛不住睡意,终于离开电脑爬上床。才合上眼,眼前的黑暗就爆出一道光。
强烈,刺眼,如闪电。仿佛有看不见的雷击打中心脏,瓣膜都跟着运作失常,抽抽颤颤,平复不了的紧张。
之前查资料时看过的并发症描述在脑中不断翻腾,终于敲响一直装聋作哑的警钟。这才骤生剧烈危机意识,隔天一早就候在未开门的眼科诊所外头。
散瞳剂滴入眼里,闭眼等待药效发作的期间漫长无尽,仿佛已翻过了一个世纪。等来的是医生莫要小题大作的不耐口气:无法根治,学习共处。然后挥挥手结束这次诊疗急着面向下一位需要开刀的白内障患者。
得不到带有希望的字眼却仍想相信奇迹,于是打听各种民间偏方,连未经科学证实的网络传言也一字不漏笔记。据说有人每天早晨起床喝一杯胡萝卜苹果汁而得到改善,冰箱里开始塞满胡萝卜和苹果。听闻阿姨的邻居阿婆每天泡上一把枸杞,喝了几年眼里飞蚊已不复见,于是以枸杞茶代水日日牛饮。蓝苺叶黄素鱼油蛤蛎龙眼,只要和眼睛保健沾上一点关系的食物莫不大肆收购贮存。
又听说多运动促进新陈代谢有助改善,安排运动时间时重新检视作息,始惊觉过往对待身体过于轻忽,合该遭受如此报应。
潜伏在眼里的细小虫子们犹如不定时炸弹,大剌剌飘在眼前警示该让眼睛休息。开始要时时留意,记得不能长时间朝电脑盯,记得不能在黑暗中滑手机。逼迫自己将目光从手上四、五吋的小萤幕移开,少掉那些不断涌入的资讯,脑袋总算有空档休息。
身体内的各种病症通常都有神经借由痛楚提供警讯,胃痛时可以吃胃药,头痛可以吃止痛药缓解。可是玻璃体内没有神经,无法提供警讯,无从知晓是否已到身体无法负荷的程度。
日复一日,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持续的食疗和运动,小小的飞蚊始终没有减少。它们似乎生了根,打定主意不搬走了。
这些霸道的房客带着视网膜剥离五个字一直深潜脑中,像是随时会爆发的未爆弹。在不经意的时刻,眼角边缘猝不及防迸发的闪光总让人一惊一乍。
看不见的疼痛与看得见的无痛,究竟哪种更烦扰心神呢?
治不好,甩不掉,唯一能做的就是实施医生说的那句话:无法根治,学习共处。
最后还是只能去习惯自己眼中的世界有不属于眼前景物的东西存在。
但是世界从此不一样了,蓝天再也不是纯粹的蓝天,白纸黑字的书籍上头多了不属于纸本的蚯蚓字,浮浮荡荡,再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