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美龄说的汤恩伯几乎要掉下眼泪。(看中国合成图,图片来源:Getty Images)
空军颁奖大会后的两天,宋美龄把我叫到她的面前,她却自顾打电话:
“……我再说一遍,只准买点瓜子、花生、充其量再加一点糖果、西瓜;弄点水果酒,或者兑上少许白酒,仿照鸡尾酒会。如其摆酒席,我就不来,来了也马上走!……”
她放下听筒,对我说:
“你今天要完成一项特殊使命……”
她说,一些“忠实将领”——意即嫡系将领,今天晚上要在贺国光的重庆公馆集会“谈天”,她却不过他们的恳切敦请,也要去参加。这些将领来自各个战区,难得这么凑在一起,必然有心腹话互相吐露。她便要发挥我记忆力特强的长处,让我跟她去赴会,注意聼将军们的闲谈漫话,会后一一告诉她,以帮助她了解嫡系将军的情绪。并说,她下午从黄山官邸直接去赴会,叫会里的车子送我去,务于下午六点前到达。
贺国光当时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西行营主任。他的重庆公馆位于两浮支路(两路口到浮图関,时称复兴関)和两沙马路(两路口至黄沙溪)的分岔口,岿然高踞于鹅岭山岗的东端。从岔路処仰望,一如在云端。如果坐汽车,自可由浮图関前转进公馆内庭。
我不愿启动指委会的汽车,便步行前往。来到贺公馆坡下,拾级而上。刚刚登了十多级石阶,便见石阶高处飞下一个便衣壮汉。
“喂,你上哪儿?”
“这里是贺国光的公馆吗?”我问。
“唔,唔!你是哪部分的?”语态很不客气。
“我是蒋夫人的秘书!从妇指会来。”
“哦,哦!失敬失敬!”他朝高处扬手大呼:“轿子!”
两个身穿号褂,臂肌隆起的轿夫撑着凉轿,飞了下来。轿身藤皮缠就,光亮洁白,轿杠全部用蓝色土布缠裹,杠头白铜装套,擦得贼亮。
“请秘书登轿。”壮汉说。
他们不由分说,将我按进轿子,抬起就走。我担心坡陡轿斜,情同倒拖。岂料他们别有抬法。前面的轿夫垂手提着轿杠,而后面的则双手高举,擎起轿杠。坡虽陡而轿身平,令我犹如安坐庭院之中,腾云驾雾,片刻就进了贺公馆。
来了三十多个将军:除刘峙(重庆卫戍总司令)、贺国光之外,还有関麟征、杜聿明、宋希濂、汤恩伯、贺耀祖、廖耀湘、方先觉等。
在公馆前院的草坪上摆了丁字形的长餐桌,陈列着花生、瓜子、糕点及鸡尾酒。草坪外石砌雕栏,散设着沙发、藤椅,以备散座闲聊。
假如说,鹅岭山像只海轮,这公馆前的草坪则是轮船的驾驶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前望重庆市区闾阎扑地,左望嘉陵江流水蜿蜒,右望长江浩浩荡荡。清风徐来,暑气顿消。
夜暮初降,华灯明媚,酒会开始。宋美龄的装扮比慰问空军那天略微淡雅,旗袍的袖子盖到了肘弯,没有戴任何首饰。她缓缓下车,徐步迈入草坪,与将军们一一握手,亲切地称呼他们的名号。然后坐到丁字餐桌的横头正中,说:
“校长很赞成这样乘凉闲话式的小集会……他实在太忙,也怕你们拘束,就叫我代表他和你们欢聚欢聚……正该无拘无束,随便闲谈,有什么在会议上或校长召见时不便谈、来不及谈的,都可以说。我会斟酌情况,该告诉校长的就如实转告……”说罢,举杯祝酒。
将军们自由发言,内容广泛:有对校长蒋公的称颂;有拥护抗日到底的慷慨陈词,表示立返前线,奋勇杀敌;也有人诉说了武器装备和粮秣补给的落后迟缓……
谈了一阵,进入自由交谈。很多人围到宋美龄身边,恳谈自己的个别问题,呈述对校长的特别请求,托她关照某某问题……有些人则三三五五,散坐吃酒闲聊。
汤恩伯和刘峙、桂永清坐在石栏边开怀畅饮。他低声命令贺国光的副官:
“拿好酒来,来点儿下酒菜!”
一连灌了几大杯茅台,汤恩伯谈兴大浓,放言高论起来,吹嘘他在豫、鄂边区扩充人马,开拓地盘。说着说着,忽然上火,大骂他的上司——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他懂什么打仗?……台儿庄大捷是他的功劳吗?狗屁!全靠我们校长英明指挥!……老头子(指蒋介石)就是这点儿不上劲,老把这些军阀余孽,老朽混蛋拿来压在我们头上。老子就是不听李宗仁这王八蛋指挥……”
汤恩伯说着说着,忽然上火:“……他(李宗仁)懂什么打仗?……台儿庄大捷是他的功劳吗?狗屁!全靠我们校长英明指挥!”(网络图片)
第二天,宋美龄很早就来妇指委,要我说昨天听到的内容。我讲了汤恩伯,她笑道:
“如何?你看,我的部署如何?不带你去,我能听到这心里话吗?”
她立即上车去找李宗仁,仍是带上我,要我把她和李宗仁的谈话聼清楚,回来写出记录。
李宗仁正在老鹰岩范绍增的别墅里。
李宗仁态度恭谨,宋美龄却很随和:“呦!德邻大哥,你什么时候和范哈儿结成好朋友啦?”(“范哈儿”是四川人给范绍增军长取的外号。)
李宗仁笑道:“耶,耶,不是领袖号召了吗?要和各方面加强团结!张自忠、范绍增,这些将军深明大义,也很坦率!……哎,夫人有什么指示,来个电话,叫我去就是了,为何要亲自动步呢?”
宋美龄:“这是什么话?你是老大哥呀!你别忘了,你是和委员长换了贴的异姓弟兄呀,能比外人吗?”
“呀,呀,这个,这个,那是从前的事。现在是,我忠诚的追随领袖。领袖部署……”
她抢着说:
“不要这么说,要公私分明。论工作,作战,要讲个领导关系,讲个纪律。但是,袍泽之情,弟兄手足之情,万不可忘。抗日战争以来,你德邻大哥,还有健生兄(指白崇禧)伸张国家民族之大义,忠心耿耿,运筹帷幄,出奇制胜,屡建战功,闻名世界,国人有口皆碑。委员长和我多次谈到,抗战建国,首先要倚重德邻兄等人……”
宋美龄说:“你是和委员长换了贴的异姓弟兄……委员长和我多次谈到,抗战建国,首先要倚重德邻兄等人……”(网络图片)
这样客气了一阵,宋美龄干脆单刀直入:
“这次开会期间,你似乎有些拘谨,也可以说心情似欠开朗。是不是战区有些困难,你不便说?”
李宗仁仍然矜持:
“那,也许,唔,自武汉战役以来,我指挥不力,第五战区无寸尺之功,内心颇感惶恐,或许因此,应对有点儿呆板……”
“德邻大哥,你太谦虚了。武汉战役,你第五战区打得很好,战果辉煌。在武汉转进之后,你发挥了极高的指挥才能,布置了口袋阵,随、枣(湖北随县、枣阳)大捷,本是不成问题的,都是汤恩伯不聼指挥,才使你功败垂成……”
“领袖如此明察,我李宗仁感恩无涯!不过,我从不敢归咎是汤总司令不聼指挥。我想,应该是,或许是,呃,这个,汤兄与我的战术观点不一致……”
“你别替他遮掩,汤恩伯这个人就是有这毛病。除了委员长,谁的话他都不听。你把汤恩伯当晚辈,不和他一般见识,以保证团结,这是对的。但对他的毛病,却是不能包容,至少该向我们直说,以便委员长训诫他,教导他……”
李宗仁终于说了汤恩伯另搞一套,根本不听战区长官指挥、并和他当面顶嘴吵闹等情况。
宋美龄很高兴,便问李宗仁哪一天回战区去。约他明天到她的歌乐山别墅与蒋介石共进晚餐,详细聊聊。
回到妇指委,汤恩伯已坐在那里等候了许久。
“我昨晚喝醉了,不知瞎说了些什么,想必夫人早已知道。我特来认错请罪。”
“你喝醉了?”宋美龄笑了笑,“酒醉心明白,酒后吐真言。你真心认错,我就替你包着,想要狡辩哄我,我可要真正生气,一五一十地告诉委员长,决不漏掉你骂他‘老头子’。”
汤恩伯说,他愿认错请罪,求她不要告诉蒋介石。
“那,我必须代表委员长教训教训你!”
“请夫人训诫!”
“你这人,好比西蜀的魏延,有反骨。”
她表情严肃:“战区长官是委员长委任的,你不服从他的指挥,这还能算拥护领袖吗?你大骂老头子不好,不该派个战区长官李宗仁压在你头上,这不是明目张胆反对领袖吗?你自搞一套,招兵买马,不遵中央的部署,还算忠于党国吗?……”她一气骂了二十来分钟。
汤恩伯一一称是,表示他要痛改前非。宋美龄语态亲切地说:
“这么大的抗日战争,不是你汤总司令一个人干得了的。要团结全国军民,连共产党也要团结,同心同德,誓死抗战。你们这些委员长最贴心的将领,人家都称作‘嫡系’,就更应该深体时艰,主动积极委曲求全,团结各派系的将领,要身为表率,绝对服从上级,恪守中央指挥……”
说的汤恩伯几乎要掉下眼泪。他恳切表示,今后一定知过必改,一定不和李宗仁閙矛盾了。他决定今天就去拜访李宗仁“负荆请罪”,做今日之廉颇。
宋美龄大加赞赏,和他热烈握手,送出楼门,慇勤叮咛,挥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