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伲隔壁阿公是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他把剃头钿、香烟钿、早酒钿、粜米钿、乃至灶上的油盐酱醋钿,养猪的猪饲料钿,都分门别类,放在账台的抽屉里。早年,流传他的一个笑话,说一个远亲,从小一起玩大的,早市上看到,邀他喝酒,他借故推辞,一转身,却发现他一个人在小酒馆里自斟自饮,后来传开了,有人问他,他说他的铜钿都分配匀细了,挤不出余钱请客,又不好意思吃白食。
阿公精细的出鬼,我伲乡下称之为“密悉几”。鲁迅当然没有到这个程度,但鲁迅对钱财的看重,也非比寻常。鲁迅把花销用度都事无钜细写在日记里,说明他对金钱格外看重。相比之下,陈独秀就不会这样,去八大胡同嫖个娼,花费多少嫖资,也写入日记。相较于陈独秀的疏阔,鲁迅丁丁悉悉,一个铜板不拉,记录下来,翻他的账目,没有冤枉钱的,称得上“小算盘”。
什么叫冤枉钱,比如娘妗婆婆看见我这个不是嫡亲的外甥,给个一毛钱两毛钱,买棒冰、买个豆腐花什么的;比如阿公请发小吃个早酒什么的,有时候,冤枉钱就代表着人情味。网上有一篇文章,《鲁迅的金钱观,至今值得我们深思》,我读了,差点喷饭。起首句就是“要看一个人真实的思想水平,人格品质,就要看他对金钱的态度”。要说对金钱的态度和人格品质扯得上关系,我还承认,和思想水平有半毛钱关系吗。许多人尊鲁尊到胡说八道的地步,我也是醉了。我父母常常教育我,说“老鼠要防三年寒食粮”。父母针对我的大手大脚提醒我要仔细过日子,以备不时之需。鲁迅的做法就是父母教育我的态度。“新年纳余庆,家节有余粮”,节俭、勤劳、不拆烂污,求稳求安求太平,这是农耕文化的心态。
考古挖掘,在南通,出土过一本书简,叫《花关索传》。关索是蜀国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关羽的小儿子。当革命成功以后,关索去将军府寻亲,却被关羽赶了出来。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就要说到革命了。当初关羽和张飞铁了心闹革命的时候,为了抛弃后顾之忧,怕家属连累,自己又下不了手,哥俩想了个办法,你把我的老婆家小都杀掉,我把你家也一并清零,这样一来,兄弟之间谁也不会背叛谁,谁也不会出卖谁,唯有一股道走到黑——革命到底。你叫关羽如果认了这个漏网的小儿子关索,怎么向张飞交代。
我忘了从哪里看到,说陈毅带领红军辗战长沙的时候,西街放火东街抢劫,东街放火西街抢劫,为什么这样,就是要把所有人变成赤贫,才有人铁了心跟部队走。革命才能革的彻底,革命才能革的死心塌地。革命队伍里才不会出现开小差的逃兵。反过来我们看鲁迅。从小学知道鲁迅这个名字的那一天起,鲁迅就和“革命家”捆绑在一起。我们也从未怀疑过鲁迅“革命家”这个谥号。因为鲁迅这个名头太响亮了,也太神圣了,容不得我们有半点冒犯和亵渎。
现在,在我们有了人生阅历之后再来看鲁迅这个“革命家”,总会有很多疑问要说出来。你听说过有产阶级革命家吗?读过《水浒》的人回想一下,吴用是怎样设计把卢俊义从豪门变为流氓无产者,铁了心上梁山的。看《党史人物传》,发现几乎所有称之为革命家的人,无一不是毁家纾难,参加革命的。什么是革命,就是毁家纾难的拚命。不顾生命安危的拚命。革命是流氓无产者的玩命。鲁迅自己也说,“记得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鲁迅是看清了革命的本质的人。鲁迅精于算计,热衷于钱财,有家有业,鲁迅怎么可能革命得起来。显然鲁迅是无法革命的。
第二条称鲁迅为革命家的功劳是鲁迅参与并发起了左翼作家联盟,是左翼文化的旗手。当时,鲁迅正在和太阳社创造社的一群人打嘴炮,鲁迅骂他们是乏走狗,拿资本家的钱,替资本家说话。而梁实秋陈西滢一干人,又暗讽鲁迅替某党站台,拿某党的卢布,而鲁迅竭力否认,双方闹得不可开交。鲁迅是个精明人,一方面囿于争吵,更多的是和左翼分子走得近以后,更加看清了黄俄的真面目,觉得不是同路人,所以对左翼的人和事,逐渐冷淡下来。左联成立一个月后,他在给章廷谦的信中就表达了自己的鄙薄:“加入左翼作家联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为看来,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势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尚未必能爬梯子也。”(刘金平《鲁迅传》P168)。
可以说鲁迅踏入左联,是湿了鞋子没湿脚。鲁迅之于左联,相当于把名号借给了他们,左联的事情,鲁迅未尝有多少闻问,鲁迅既有精明的一面,更有狡猾的一面,苏雪林说,“鲁迅本是个虚无主义者,他的左倾,并非出于诚意,无非借此沽名钓利罢了”。同时代的人看鲁迅应该比我们更清楚。鲁迅自己在《小杂感》中坦诚对革命的看法: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现在把鲁迅尊奉“革命家”的谥号,是所有吃鲁迅饭的人,各取所需罢了。
用上海话说,鲁迅是一个门槛很精的人。我伲常熟话“门槛贼精”。鲁迅所处的年代,风云激荡,每天都有苦难、战火、不公等等,但鲁迅却是躲在租界里,鲁迅一生都相安无事,没有以身犯险的故事。他不会像章太炎那样直接开罪光绪“载涤小丑,未辨菽麦”,有一篇文章提到李立三要求鲁迅写个文章骂一下蒋介石,鲁迅回应说:“如果我用我的真名来写一篇文章,虽然可以做得到,但是在上海我就不能生存下去了”。相比刘和珍君,在处世哲学上,老师比学生要高明多多。鲁迅写《纪念刘和珍君》,完全是一篇政治正确的应时之作。内容空泛,徒有骨架,没有血肉。我们知道,一个作家写文章,写他熟悉的、有深刻体会的人和事,一定会有血有肉,细节丰满,感染读者;反之,就只能徒具形态,议论空泛。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为什么流于空泛,就是鲁迅和革命的隔阂,鲁迅不是舍身忘我的革命者,所以不接革命的地气,写不出以自己的切身体会出发来纪念刘和珍的细节。所以,通篇就是一个公共知识份子对统治阶级的不满和愤愤不平。
众所周知周氏兄弟和日本人的关系,鲁迅和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的关系,鲁迅在日租界,是相对安全的。潘汉年未必没有数,“施高塔路的内山书店,实际上是日本外务省的一个重要的情报机关”(载1934年5月上海《社会新闻》七卷16期)。要鲁迅出掌左翼文化的旗手,用鲁迅这个棋子,来沟通和日本的关系,潘汉年未必没有过设想,也未必没有付诸实施过。而鲁迅写日记,就像陈独秀不会把拖欠嫖资的事写进日记一样,鲁迅也不会把和潘汉年商谈的事,写在日记里。于是,鲁迅的日记便出现了“失记”。在民国,那怕是现在,在社会上混,名头搬的上台面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过招,都是点到为止,心中有数。大家都不说破。心里有默契,用眼神说话。聪明人用现代的词汇,就是“精英阶层”。自古到今,“精英阶层”有着共同的特点,自利、伪善、排他。尤其是中国的精英阶层,他们没有信仰,无利不起早,是极端自私的一个群体。看上去光鲜,头脑里爬满了虱子。一般普通人都怀有良好的愿望,以为精英阶层是社会的中流砥柱,会维护社会基本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为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做主要贡献的是他们。
在中国,善良的人难免会出现认知错误或偏差。翻阅鲁迅账本,大家发现鲁迅有捐款有施舍叫花子的账目记录吗?显然没有。有人把他和林语堂作过对比,“林语堂时常救济穷病亲朋,接济难民,捐献房产给抗战组织”。而鲁迅呢。有一个诗人、身兼郭沫若研究专家的陈明远先生细究过鲁迅的收入,在民国,鲁迅的收入当算是中上等的,鲁迅除了置业家产以外,不乱花一分钱,对于一个钻在钱眼里的人,你以为鲁迅对社会的和谐、对社会的进步,身体力行,做过多少为人称道的好事呢。盖棺一个人,不但要看他写了什么,还要看他说了什么,最终评判,还要看他做了什么。
你们说呢?
2021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