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楼市前所未有的萧条。(图片来源:Adobe Stock)
【看中国2022年2月13日讯】厨师的故事
入行八年,房产中介大楚第一次见识到郑州楼市如此萧条:整整一个月,主城区面积七八成大的郑州航空港区域,全平台仅仅卖出了个位数的房子——暴雨过后的下半年,就连他这位3000多个房产经纪人里的销冠,也不得不第一次用信用卡应付日常开支。“房子真的卖不动了。”大楚说,年轻的新同事甚至只能靠朋友送的饺子生活,他也开始自己做饭,接济他们。
凋敝的不止地产业,大楚身边,不少朋友陷入了苦苦支撑的地步。去年11月,大楚在自媒体上讲述了一对夫妻“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故事,在郑州得到了广泛传播。
那是一位来自平顶山的丈夫,是个三流厨师,一个月挣六千五,来自周口的妻子在培训班当老师,月薪四千五。打拼多年后,他们在郑州南四环买了一套89平米的小三居,110万,月供4800元。2019年交房后,又借了6万块装修入住,年底妻子怀孕,两口子的生活被幸福包围着。
疫情来临后,他们想着熬过封城几个月就好了,但解封后,南四环几个楼盘的工人都不被允许出去吃饭,强撑了几个月,丈夫所在的小饭馆倒闭了。只有南三环大一点的饭店还在招人,丈夫去刷盘子、削土豆,妻子挺着大肚子依然去上班。
2020年下半年,孩子出生,厨师所在的饭店再次倒闭,妻子的辅导班也没了,年底开始,两夫妻就只能刷信用卡度日,父母想帮忙,但是几亩地一年的收成不够还一个月的贷款。母亲来了郑州照顾孩子,妻子则去超市做了收银员,但在2021年7月20日的暴雨中,超市也被淹了,货架被冲,老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终于,两口子没有钱再还房贷,断供几个月后,厨师收到了银行的告知书,再不还贷就要拍卖。在饭店做大盘鸡切掉左手小拇指,厨师没哭,炸丸子锅里油烫了一连排水泡时,厨师没哭,但收到函件时,厨师哭了。
这个故事要素丰富,细节丰富,甚至有些过于丰富了,大楚讲述时的哽咽似乎进一步增加了它的可信度。最高赞的一条评论来自一个30多岁的男人,“我知道这不是杜撰,我把这个视频转给媳妇,我媳妇哇一声哭起来了!”他在这条评论里说,暴雨来临的7月20日,一个阿姨看着酒被冲走跪地痛哭,自己就在身边。
2021年12月,我在郑州见到了大楚,他30岁,穿着一身得体的休闲正装,换作一年前,他还没这么空闲,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坐在咖啡馆。
大楚回忆,厨师是他看盘时认识的朋友,他称对方觉得丢脸不愿露面,内容真实,自己只“加工”了一句话——“这个房子虽然在南四环,可能住在主城区的人甚至看不上这个地方,但确实是我远在平顶山的老父亲和村里人聊天唯一的骄傲。”
但他强调,这句话来自自己的亲身感受,他太清楚“一套郑州的房子意味着什么”,根据他统计,93%的购房者是河南本省人,“回老家,村里面的人第一句话就会问,在郑州买房了么,要是买了,全家人都很有面子。”
厨师的故事在短视频平台迅速引起共鸣,大楚收到了好些来自郑州的私信,各行各业的都有,他们讲述了各自类似的不幸——这两年都因为经济形势还不上贷款,“最多的是房产中介和教培(行业)的”。而这些故事另一个共同点则是,他们都是前几年购置的房产,那是郑州楼市的顶点,一个如今看来高不可攀的顶点,“像击鼓传花传到他们手里了”。
靠信用卡支撑的生活
童婉就是在最高点仓促“上车”的。那是2018年,她大学毕业才两年,并没有积蓄。父母也帮不上忙,弟弟正念大学,他们顾不上她。但“(买房)是一种理想,一种信念,你明白吗?”这个现年28岁的单身女孩长相酷似明星赵丽颖,说话总带有一种哭腔,因为激动的语速,谈到房子时,这种哭腔变得更为明显。
十多年前,为了童婉上初中,一家人从平顶山来到郑州。最初,他们租在二环内的城中村,下雨天污水汇聚成河,漂浮着死老鼠,散发腐尸味;后来,搬进上世纪建造的老小区,阴暗湿冷,童婉晚上回去被子都是潮的。买房前一年,童婉还躺在病床上,等着手术费到账,可父母却将钱用来给弟弟交了出国参加足球夏令营的保证金,那时她相信“有自己的房子才有安全感。”
疫情来临不久前,她刚辞去工作,理由听起来很年轻人,“觉得自己干的工作不值这个钱。”她当时给楼市自媒体撰文,月薪一万五,她说,随便一篇楼市软文,买点阅读量,开发商就愿意给五万的广告费。
辞职后,她去一家专门在东北办农产品订货会的公司,不久后疫情来临,这份工作黄了;她又去了一家办选秀活动的自媒体,只能领4000元基本工资。去年初,她又踏入了新行业,销售钢材,好的月份能上万,差的时候只能拿个基本工资。
这两年,她能稳定依赖的仅仅是信用卡。负担自己和父母的房租之外,中间有两个月,她实在没能还上房贷,“应该留了黑记录。”如今,透支的7张信用卡已经欠下30多万,压得她踹不过气来,但还得每个月来回倒腾,继续还5850元月供。她需要征信来保住现在这份频繁出差的工作。
大楚身边不少同行也都在靠信用卡和“坚强意志”还房贷。行业不景气,有同事去跑外卖,还有一个同学也是同行,去了一个海上石油勘探平台搭架子,一出海就是半个多月,为了不交物业费,甚至不敢收房。
这个过程可以达到两三年之久,那个同学通过信用卡套现,用“不足额还款”来避免房子被收走,再还上信用卡的利息,来保住信用卡额度,“估计差不多也拖到了极限”。
一些郑州人则在斗争中败下阵来,已经彻底断供。断供一年多后,去年11月,个体老板王本源收到了银行的申请执行书,被申请偿还余下70多万房贷。房子在郑州郊外,2015年购入时7900元一平米,总价超过110万。但现在“六七千都不好卖”。他唯一的愿望是法院能在春节年后再拍卖,或许市场能回暖,他也有更多时间租房搬家。
买房时,王本源刚和家人来到郑州,准备在这里开启全新的酒生意,所有环节都搞定了,2020年的正月十五就要召开订货会,各地的经销商提前达成了数百万的订单意向。但疫情来临后,订货会没了,协议也没法往下走,餐饮业持续承压,投资全打了水漂,坚持几个月后,他解散了公司,开始进入事业的寒冬。
他还有一小部分财产陷入了“烂尾楼”,一个2018年在郑州购入的湖景房,首付一半120万,也已经断供一年多。交房日已经过去一年,依旧只是个水泥架子。
楼盘维权群里,王本源几乎不说话,没有精力。“生存”,他不断说这个词,只想“怎么活下去”。在郑州见面的12月一个上午,他不停接拨电话,试图帮朋友搭桥并从中赚取介绍费,说话时精神抖擞,眼珠不停转动,但一挂电话,陷入沙发上,状态又回归了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
“一指没”往事
就在几年前,人们还在庆幸自己“上了车”,仿佛买到的不只是房子,更是通往下一个时代的车票——仅仅从大楚的眼神,你就能感受到郑州楼市曾经的疯狂,回忆当年交易盛况,他像在谈论一场经典战役,而他是那个得胜而归的将军。那是2016年,大房企的涌入彻底点燃了全城热情,新闻报道里,隔一段时间冒出一个“楼王”,开发商每周都换上新价目表,置业顾问拉着客人跑步抢房。作为地产中介,大楚迎来了地位最高的日子,忙到“没空主动打电话”,相反,客人不停询问是否买到合适房子,乃至提着水果来店里探望他。
“你猜二手房违约率多少?70%,像我这样能把房子压到低价的,违约率接近百分之百,就(疯狂)到这个程度。”大楚说,这些临时涨价导致的违约都很“和谐”,人们迅速达成赔偿协议,然后投入下一轮买卖。年内几个重点区均价上涨超过50%。大楚说,首付比例、贷款利率、契税,都降到历史低点。
彼时大规模棚改释放巨量资金,也被视作房价暴涨的催化剂。跟很多郑州人一样,大楚提到了前官员吴天君,更准确地说,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外号“一指没”:2012年,吴天君出任郑州市委书记,随后四年多主政期间,他以大胆敢拆的风格著称。有媒体梳理过,吴的讲话中,类似“大刀阔斧”、“势如破竹”等词汇,出现频率非常高。
那几年,郑州人广为流传一个比喻:从高空俯瞰,整座城市就像刚经历了“大地震”——以此来形容到处拆迁的图景。吴天君卸任之时,郑州四环内城中村已悉数拆除;他“落马”后,有郑州市民放了10万响鞭炮庆祝,对此央视新闻曾以《强拆与民心》为题报道。
2016下半年,郑州楼市调控政策紧急出台,但接下来的两三年,好像继续有一种乐观、蓬勃的心态推动着整座城市前行,房价和成交量持续攀升,根据河南楼市网数据研究中心的数据,到2018年,郑州二手房成交均价突破万元,几乎是2014年的两倍,三环内新房价格普遍“站”上2万,作为对比,郑州平均工资大概六千元,最有名的企业是以代工苹果手机闻名的富士康。
在当时的热潮中,连童婉这样没有什么积蓄的年轻人都在赶着入市,她记得,2018年的秋天自己买房时,为抑制楼市,贷款利率已经上浮30%之多,达到6.35%。
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彼时童婉仅刷了一张信用卡,就买到了总价超过一百万的小两居。开发商慷慨提供了“0首付”,三年分期还上首付款,就能拿回购房合同。此举并不合规,可在楼市疯狂的年代,大楚说,将近一半郑州楼盘都这样做,违规的大多是本地开发商,有的来自河南其他地市,以激进的策略扩张到郑州。
然而房地产行业在不久后进入史上最严的监管时代,当疫情、洪水,一连串的黑天鹅事件来袭时,一切更变得难以挽回——暴雨过去半年后,一条关于法拍房激增的讯息传播时,很少有人会怀疑它的真实性,甚至当地媒体都在报道,“两个月内,河南增加5000套法拍房,以13万套总数位居全国第三,其中郑州3万套。”
但郭涛否认了这组数据真实性,他是郑州一家资产处理公司的法拍房业务负责人,“法院就那么多人,执行力度在那放着。”他拿出一叠订好的A4纸,上面整理了最近一个月上架的法拍房,住宅类大概两三百套,过去几年,每个月都差不多这个数字。
只有20%的房源来自按揭,几乎没有例外,都属于“零首付”、“分期首付”情况。不久前,郭涛经手了一笔交易,开发商曾说首付分期贷款已经还上,过户时才发现其实还没还。“房地产市场那几年发展过快了。”坐在18层的办公室,他望着窗外交错林立的北二环高架桥,感慨郑州的发展速度,“相当于把几十年发展,浓缩到了这几年。”
如今郑州不少楼盘正面临着“烂尾”,郭涛介绍,这两年,不良资产显著增加了,这又加剧了断供现象,郭涛估计法拍房数目未来三到五年会明显增加,“在全国都算比较严重。”不过,他相信,“人口还在增加,郑州房价未来肯定还是会涨。”
下车
失去了所有财产的个体老板王本源对未来依旧有期待,白日奔波后,这个50多岁的男人经常在夜里睡不着觉,感到一种“清醒的痛苦”,本就不多的头发越发稀疏。第二天醒来,继续在外人面前装作没事人一样,他卖掉了三台车,穷得连共享自行车都舍不得骑,但碰到朋友,只会说“为了锻炼多走路”。
“做生意的大部分受都受影响。”王本源说,他的一个朋友已经吃了两个月方便面,但大家表面上仍要装作若无其事,生意场上,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窘迫是大忌。
王本源现在为家人活着。他的大儿子帮他背上了几十万债务,本来要结婚了,去年因此分了手;小儿子还在上初中,王本源把情况原原本本说了,告诉他自己暂时遇到了困难,但“肯定走出困境”。
这位年过半百仍在生意场上挣扎的父亲确实是这样想的,也许过不了一年,他就能“重新站起来”,但不时地,他也感到泄气,“关键现在没法赚钱,真的很难。”去年7月20日,暴雨来临时,王本源正在朋友的美容医院筹备营业,指望能从这里获得新的收入,但大水毁掉了一整层的新装修,原本8月营业,现在遥遥无期。
六年前,当他带着在河南鹤壁积攒的财富来到郑州时,梦想着在这里实现阶级的再次跃升,如今的结果,却是“把所有的财富弄得稀里哗啦。”“就不该来郑州。”他壮硕的身子瘫在沙发中,取下眼镜擦了把脸,叹口气说道。
对普通人而言,烂尾楼已经带来切肤之痛。童婉的房子已经“迟到”两年,这让她额外承担着她和父母的房租压力;王本源的上百万资金同样砸在烂尾的湖景房,而他现在“穷得吃不起饭”。
去年12月的一个周日午后,童婉带我去看她的房子。目的地是南三环和东三环交界,除了高层楼盘,这里几乎看不到别的建筑。地铁尚在修建,马路崭新宽阔,鲜有车辆驶过。小区还是购房时的模样,建筑封顶,外立面没上涂料,只有四五个工人在贴瓷砖,可见的变化,仅仅是荒草长得更为旺盛。
她盘算着,等房子建好就转手,尽管肯定不如买价高,也能从房贷压力中解决出来。“我现在只想‘下车’。”她说。她现在觉得租房也不错,尽管没有暖气,回到家还是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