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乌克兰的德国人(图片来源:Cathrin Mueller/Getty Images)
【看中国2022年3月19日讯】这两天,不止一位读者和我说,看了我几篇分析俄乌战争的文章,深感困惑,“你讲得太复杂了”,似乎我既同情乌克兰,又预料俄罗斯可能占得便宜,同时还认为这是普京的战略失败,最后甚至都没说谁对谁错,“那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虽然在我看来,上述几点并不矛盾,但在这个浅阅读的时代,国际局势的复杂性理解起来可能是有点难,那我也试着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俄罗斯的衰落已不可避免。
要预测这样长时段的趋势当然风险很大,但我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是基于以下现实:
1. 俄罗斯选择开战本身就表明它影响力的衰落;
2. 战争是以进攻性掩盖自身的虚弱,但俄军的战争表现却进一步暴露出了它的虚弱;
3. 战争结果或许能短期内得到一些小利,但遭到空前孤立,长远来看很可能加速自身的衰落。
最后一点尤为致命。很多人都辩称俄罗斯早有准备,西方的制裁效力有限,倒是西方依赖俄罗斯的资源——确实,欧洲近40%的天然气和25%的石油都来自俄罗斯,制裁意味着欧洲将吞下能源短缺和价格飞涨的恶果。但这么说的人没有意识到的是:与欧洲的脱钩,长远来看伤害更大的是俄罗斯。
俄罗斯的现代化始于彼得一世,在他的伟大改革之后,俄罗斯的灵魂就一直在徘徊挣扎之中:它需要西方的技术完成现代化,但对更深层次的文化流入则本能地抵触和排斥。欧洲对它来说是一个有用的存在,可以引入“实用”的知识(技术和管理),但却与自己的身份认同构成冲突。简言之,它要现代化,但不要西化。
在这一意义上,这场俄乌冲突不是偶然的,它就像一场地震,只是让地底下的板块断裂暴露了出来:对乌克兰(尤其是其西部)来说,西方是机会;但对俄罗斯来说,西方却主要是威胁。
后冷战时代的俄罗斯,所面临的困境,其实是许多欧洲帝国在衰落时都曾遇到的两难与挣扎:要生存下来,就有必要进行(有时是激进的)政治、军事改革,但这种改革对它原本的身份认同却又可能是颠覆性的,几乎无法兼容。就此而言,这场战争也是俄罗斯内在冲突的外溢。
看看战后的英国就知道,要体面地接受自己的衰落是一件极难的事,管理衰落更需要复杂的技巧。随着国力不可挽回地下降,英国就像它的前辈威尼斯和荷兰一样,在失去自己的帝国之后,就逐渐虚弱到无力维持一支能使它们继续成为大国的强大海军了。所不同的是,英国在1914年之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相对衰落,因而通常仅限于有针对性地展示自己的力量,但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终于使它的虚弱暴露无遗。
正如安德鲁・兰伯特在《海洋与权力:一部新的文明史》中意味深长指出的那样,“管理衰落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需要灵活、让步和牺牲。”除了像1982年的马岛战争这样的“回光返照”之外,英帝国确实很好地实践了这一点,小心翼翼地控制了自己的衰落。
然而,即便后帝国时代摇摇欲坠的英国在1973年抛弃了自己的历史,加入了欧洲经济共同体,它仍遭到许多英国人谴责,因为欧共体被他们视为一个“大陆性的保护主义团体”,与英国是格格不入的。
和俄罗斯一样,英国长期以来也都深深卷入欧洲体系,但却(至少自认)不是这个体系的一部分。不仅如此,很多人坚称,海洋帝国的衰落,原因正是它们未能将海洋置于国家身份的中心。英国人前些年决意“脱欧”,无疑与这种身份认同的挣扎紧密相关。
作为大陆国家,法国在这一点上可能对俄罗斯更具借鉴意义。《世纪之旅:七大国百年外交风云》一书明确谈到,20世纪法国的两大忧患:一是德国,二是担心自己走向衰落,“后一种忧患与前一种有关,但忧患的内容更广,更难以名状”。如果把这里的“德国”替换成“欧洲/西方”,大抵也就是这些年俄罗斯的写照。
流亡法国的俄国哲学家亚历山大・科耶夫在二战后的废墟上就已经预见到了欧盟的未来,他看到支配当时现实的是崛起的两大帝国:新教的盎格鲁-美利坚帝国和东正教的斯拉夫-苏维埃帝国。
他正确地推断出,随着德国的战败,它将倒向文化上更亲近的英美一边,这就使法国陷入政治孤立,只能扮演一个“德国的军事、经济从而也是政治腹地”的角色,但即便它融合进去,也得牺牲自身的文化、语言、各种传统和生活特质,而这将是法国文明的终结。
怎样才能重新赋予法国人“一种在政治上具有实效的理念”,实现“其集体生活的全面复兴”?他主张建立一个“拉丁帝国”,法兰西民族在其中保障自己首屈一指的地位,而一个自主的拉丁欧洲的存在也将阻止苏联/俄罗斯所担心的欧洲被英美帝国吞没的危险。他的设想昭示了法国在美苏之间的独立道路,戴高乐简洁了表达了这一点:“永远不要把法国的命运托付他人。”
冷战后的俄罗斯,可以说正在步英法的后尘:它同样失去了自己的帝国,也越来越无法维系其势力和国际地位,至于身份认同上的不情愿,它甚至比英法德挣扎更为痛苦激烈。
与此同时,它所面对的局面甚至更不利,因为随着法德轴心的逐渐稳固和欧洲一体化进程,俄罗斯在历史上首次面对一个团结而非分裂的欧洲。法国、德国(以及某种程度上的英国)的自主性其实已经弱化了,就像当年的法国一样,俄罗斯的决策者或许也在恐惧,这样下去,俄罗斯的结局就是成为欧洲(主要是德国)经济霸权的腹地,而融入进去便意味着俄罗斯文明的终结。
如果说这种忧虑和挣扎有情可原,那么现实做法却很可能事与愿违。美国总统拜登日前的一番奚落已经道出了这一点:“普京想要的是一个分裂的北约,一个分裂的西方,坦率地说,一个分裂的美国。但他什么都没得到。”
对乌克兰开战,或许能划下红线,使这一地带非军事化、中立化,但却难以使自己的行为合法化,在世人眼里,这已经是过时的地缘政治玩法。由于将竞争者视为敌对者,它反过来使自己的忧虑成了自我实现的预言,将原本犹疑不定的伙伴也推到了对立阵营。
更糟糕的是,它的表现让人看到,俄罗斯虽然已在衰落,但却仍有能力造成一定的破坏,这就使它被归入危险的类别,陷入“越挣扎,越被孤立”的境地。问题已变成国际社会如何管理俄罗斯的衰落,避免它在这一过程中释放的破坏力。对于一个国家的长远发展来说,这无疑是极其不利的。
本来,俄罗斯作为一个大国,未尝不能走出一条相对独立自主的道路,在接受欧洲市场机会的同时,捍卫自己的特殊文化身份,当然这需要复杂微妙的技巧,但至少是有可能的,然而现在却是得不偿失的鲁莽行事。
未来回顾,或许能让我们更好地看清楚这一点:在面对衰落时,不肯接受这一点的俄罗斯,逆势而为,结果不仅暴露了自己的虚弱,还反过来加速了自身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