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木匠鄭義,他早就僑裝潛出賓館,先混入不熟悉的昆明街道和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然後再尋思下一步的逃生之路。換了知青張伯笠,他也早就設法跳上一輛出租車或者「拐的」,直奔火車站或長途汽車站,先逃出昆明,再往邊界上猛跑,在路上順便把自己該裝成個販煙的農民。
可是博士楊建利什麼也沒做。他在賓館的房間裡躑躅,在些許的慌亂中等待奇蹟出現。或者只是盤算著如何要討回被沒收的筆記本。被扣的,當然還可能有錢包、現鈔、信用卡,等等。聽說聰明的人都是一根筋。
就在這個時候,機場的那些收繳了楊建利「假」身份證和筆記本的小警察們正盤算著如何重罰這個大膽小子。偶然地,他們翻開了楊的筆記本,上面有東北工潮的記錄。他們不敢亂來,他們嗅到了大魚的味道。於是,他們報告了昆明市公安局,昆明市公安局又立馬上報雲南省安全廳,雲南省安全廳火速上呈在國家安全部。安全部說此人須押解到北京,由北京市國家安全局那些經驗豐富的干警們親自處理此案。
在這些複雜的層層上報過程中,博士楊建利已然坦坦蕩蕩地報出了身家姓名。
於是,楊博士被押解到北京。坐飛機。不戴手銬。有兩位國安伴隨左右。
楊建利被一輛神秘的黑車帶到北京市郊的一座小房子裡。一路上他都被蒙著眼睛,車上死一般的沉靜寂讓博士有點驚慌。後來車上的收音機響了,裡面傳出全國人民歡慶「五、一」的歡聲笑語。
楊建利被帶到一個小房間,裡面是用白布蓋著的一個長形桌子,桌後面坐著一個國安的審訊員和一個年輕的女國安筆記員。在這裡,楊的所有隨身行李和證件被一一檢查登記。然後讓他在長長的幾頁紙上簽字。之後,那個審訊員拿出一紙「監視居住」或者「刑事居留」的法律文書,讓楊簽字畫押。
博士楊建利不解,問「刑居」要多長時間,「監視居住」可不可以回家執行。審訊官一臉鄙夷,你且簽字。旁邊的記錄女孩打開一個像是鞋油的小盒子,裡面的油墨是紅的,讓博士伸出右手的食指到油盒裡去沾一下,然後再用勁在那法律文書上按上手印。博士覺得好玩,都什麼年代了,還像楊白勞在女兒的買身契上按手印似的。好笑。他輕輕鬆松地就按下了手印。
審訊開始了。審訊官點燃一支煙,要楊博士說他的真實姓名、曾用名、籍貫、家庭情況,從小學直到現在的所有經歷,去國之後的所有作為。楊博士依然坦坦蕩蕩、一一作答,筆記女孩一一飛快錄下。然後審訊官忽然把煙頭在桌上的灰缸裡狠狠地掐滅,再用勁擰上幾下,然後挑起眼皮,用眼白問楊博士,知道為什麼讓你到這裡到這兒來嗎?聰明的雙博士竟一時語塞。還沒反應過來,白眼又問:知道來了之後還能輕易出去嗎?博士回過神來,不過語氣裡已含了幾分恐懼,依然嘴硬:我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幹嗎不能出去!
審訊官點燃第二支煙,開始苦口婆心,宣傳黨的一貫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讓博士好好配合政府的調查,把事情搞清楚就可以走了。關鍵是態度。好的態度才能換來一個好的結果。我們的目的是幫助和挽救你們這些人。別看你們這些人,書都讀到了博士,可腦子是漿糊一團,容易充動,容易被別人和組織利用。
長長的一段沉默。博士在聽,或者在走神。從86年就出國唸書,從86年到02年,從何說起?要多長時間才能講完?什麼時候才能讓我回美國?
三小時過去了,自下飛機還粒米未進,博士嚷著要吃飯。於是吃飯。之後緊接著第二場審訊開始。審訊在長桌後面坐下,泡好茶,點上煙。小小的6平方米的房間,僅有的一扇窗子,窗簾緊垂,博士被一盞300瓦的大等當臉直照,加上滿屋的煙霧,他有點頭暈。
審訊官開講。其實你不說,我們也知道你是誰,都幹了些什麼。但是從你嘴裡講出來的和我們替你講的,效果不一樣。現在是給你機會。等我們開口講的時候,你就晚了。你還是主動點,爭取有個好結果。我還警告你,別跟這兒耍滑頭浪費時間。要浪費也是你的時間,我們反正就是幹這個的。你就不一樣了。
博士天真起來。你都說說,好結果都指的是什麼。好結果麼,因人而異。當然最好的結果是盡快從這裡走出去。那要你自己爭取。現在還是很有可能的。
博士受到鼓舞。心說,我楊某人從來明人不干暗事。我素來主張公開,理性,非暴力,沒犯你一點法。我就從1986年講起,給你逐年道來,到時我講完了,你就得放我。
楊博士從下午一直講到晚上,才講了半年。審訊官坐那兒聽,煙一支接一支。女孩筆記刷刷地記。一天下來,記了30多頁。楊博士在凌晨2點審訊結束的時候,要在那30多頁紙的右下腳一一按下手印。他的手在紅的鞋油盒子裡每沾一下,可以按3到4頁。最後一頁按完後,博士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然後博士被帶到一間小睡房,就在審訊室對面。裡面早就安了一張小床,旁邊的茶几上有簌洗用具。小床對面二尺遠的地方有一張沙發。晚上有兩個男看守坐在沙發上,瞪著眼睛盯著博士睡覺,做夢,說夢話。起夜的時候也跟著。
可這正式審訊的第一晚,楊博士無法入睡。他開始刻骨思念妻子和一雙兒女。以往在美國的時候東奔西跑的,並不是特別地牽掛他們。現如今虎落平陽,英雄氣短,兒女之情卻陡然間變得悠悠長長。
夜深更長,輾轉反側。一直幻想著把民主用非暴力帶入中國的楊博士,這一夜難以入眠。天亮了,第二天的審訊接著進行。又花了一天才講了大半年。之所以這麼慢,是因為審訊官要求得特別具體,包括博士86年出國時穿的襪子的顏色。楊博士在極度的不耐煩中,強壓怒火。掐指算來,這麼「交代」下去,至少還要20天。20天之後,我說完了,他們就得放我。
可憐楊博士,像是陶醉在鮮亮的理想中,正在向一個既定目標一路狂奔的時候,忽然被一蒙面大漢截道,棄置山洞之中,忽然就遠離了現代文明:沒紙,沒筆,沒電話,沒計算機,沒有鐘錶,沒有時間,沒有自由。整天面對的就是幾面死氣泛泛的白牆和幾張國安人員的森森可怕的陰臉。生活中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被迫「回憶似水年華。」
沒了家人,沒了妻兒,沒了同事,沒了人與人之間自然的交往,忽然之間掉進了時間的黑洞,陷入絕對的「百年孤獨。」深垂的窗簾緊瑣外面的春色。幽暗的過道裡不時傳來低語和腳步聲。孤獨的楊博士,你在每天早晨被看守叫醒的最初幾秒鐘的恍惚之中,會帶著難以名狀的痛苦發問:我是誰?我在哪裡?
勇者楊建利,陷入孤獨的你千萬不能絕望。你且咬牙忍著撐著等著活著。我們知道你是誰,你在哪裡。
(大參考) 高瞻 5/3/2002 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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