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旬丁玲被逼畫黑臉上街「演戲」

發表:2005-02-23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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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成為「敵人」

丁玲在上個世紀20年代曾經做過「明星」夢,她在北京看了新片《空谷蘭》後,便給洪深寫信,萌生了當電影演員的念頭。在洪深的幫助下,她去了上海,看了電影拍攝的過程,但是終因與電影圈的現實格格不入,放棄了這個打算。後來,她在閱讀沈從文的《記丁玲》一書時,寫過這樣的一段評語:「我去演電影不是為生活,是為喜歡電影這種藝術形式。」

30年代,丁玲在延安任西北戰地服務團主任期間,終於有了一次登臺的機會。在一部宣傳抗日的獨幕話劇《王老爺》裡,她飾演一個八路軍政工幹部,動員富紳王老爺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參加抗戰。戲不多,但她有點緊張,差點忘記台詞。那晚,毛澤東也是她的觀眾,看完演出笑道:「啊,丁玲也上臺演戲了!」

到了「文革」中,丁玲以「牛鬼蛇神」之身,又有過一次表演,但那是一次特殊的表演。1964年12月,丁玲和丈夫陳明由黑龍江省的湯原農場轉到了寶泉嶺農場。將近二十年之後,他們重新回到北京以後才得知,那實際是當時任農墾部部長的王震同志的安排。在王震的關懷下,他們當時的處境已經有了很大改善。來寶泉嶺農場之前,他們在東北農墾總局《農墾報》記者呂正衡陪同下,參觀了友誼、五九七、八五三等幾個機械化作業的大型國營農場,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精神振奮的農場職工,火熱的勞動場面,使他們深受鼓舞,丁玲愛上了北大荒這片土地和這裡的人民,她願意長期在這裡生活、寫作。

寶泉嶺農場比湯原農場大得多,條件也好得多,場長高大鈞是個老紅軍,他按照王震「給丁玲創造一個較好的寫作環境」的指示,安排他們夫婦住進了場部招待所靠東頭的客房,那是兩間一套的住宅,白粉牆,水磨石花磚地,比一般農場職工的居住條件要好得多。

陳明那時已摘掉了右派帽子,安排在寶泉嶺農場工會幫助工作;丁玲那一年已經60歲了,農場照顧她,沒有給她安排具體工作,告訴她可以瞭解情況,積累素材,寫些農場的模範人物。丁玲還是願意跟群眾在一起,她主動要求,到條件比較差、矛盾比較多的六委,去做家屬工作。她幫助組織家屬學政治學文化、參加生產勞動、唱革命歌曲、排演文藝節目,和家屬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同時,丁玲也開始寫些小篇的作品,她跟農場的標兵鄧婉榮成為了好朋友,並且以她為模特,寫出了報告文學《杜晚香》的初稿。此外,她又撿起了在1954年就開始動筆的長篇小說《在嚴寒的日子裡》,陸陸續續寫了十幾萬字。

丁玲的右派帽子一直沒有摘--雖然王震做了很大努力,農場方面也寫了許多要求為她摘帽的材料,但北京方面始終不允。

「文革」開始了,因丁玲是戴帽的右派,自然逃不過去。造反派勒令他們搬出招待所,住到條件最差的八委去。那裡俗稱「六十戶」,是50年代轉業官兵剛來北大荒時,因陋就簡蓋起的一片茅草土坯房,年久失修,許多房屋已經破爛不堪。

丁玲他們住的那一間草屋,只有七平方米,泥抹的牆,土夯的地,一鋪土炕佔去了一半,惟一的傢俱就是一個小炕桌。陳明在一側牆上釘了一個小木架子,放些兩人的衣服、雜品和書籍,在另一側牆上也釘一個木架子,放碗筷。其餘的雜品,只好裝在兩個破木板釘成的箱子裡,放到草屋前面小院原來的豬圈裡。他們還有一點錢,那是每個月的生活費,放到哪裡最穩妥呢?陳明把它放到小院廁所盛手紙的髒盒子裡,藏在一堆手紙的下面。他告訴筆者說,當時想,那裡是造反派決想不到的地方,所以最安全。

丁玲一夜之間成為「人民的敵人」,從天上掉到地下。但是,她能坦然面對,坦然處之。她聽說原來住在這裡的那一家有六口人,就對陳明說,人家六口人都住得,我們兩口人住就很好了!白天陳明去上班,丁玲不能再去做家屬工作了,就一個人坐在炕上,憑著一張小炕桌,讀點書,寫一點東西。院子裡沒有人時,她也常出來走走,四處望望,聽聽遠處擴音喇叭裡傳來的聳人聽聞的新聞。陳明下了班,就急急忙忙趕回家來,給她捎回來幾張傳單,告訴她一些聽來的消息,兩個人小聲地發一些議論。雖然外邊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丁玲卻能「躲進小樓成一統」,隨遇而安。她在筆記本裡寫道:「我彷彿還能挖出來一點寬心,好像這環境也還不錯似的。」

「他們是要讓我演戲」

但是風聲越來越緊,這種脆弱的「安寧」終於被打破了。一群群的造反派開始闖進他們的茅草屋,翻箱倒櫃地「掃四舊」,把一些有點價值的物品統統「掃」走。這些造反派裡有農場的職工,也有子弟學校的學生。有時還把她帶到造反派的指揮部去「審問」,要她「老實交代問題」。陳明每天早晨去上班的時候,都為丁玲擔心,丁玲卻笑著告訴他:我對付得了!嘴裡雖然這樣說,心裏還是有了憂慮,她每天小心翼翼,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她在筆記本裡寫道:「真希望能夠躲過這場風暴!」

「風暴」是躲不過去的,偏僻的小草屋決非避風港。造反派的舉動升級了,不再是抄家和審問。一天下午,丁玲坐在炕頭上讀書,忽然闖進來兩個中學生,戴著紅衛兵的袖標。這兩個孩子丁玲都認識,有一個學生曾經到她家來聽過收音機,那個時候在農場,收音機還是一種奢侈品,並不是家家都有的;另一個學生更熟悉,在湯原農場時就認識,丁玲去過他們家,那時他還很小,親熱地管丁玲叫「大娘」。他們進來的時候,看樣子是做了一番準備,臉上有一股怒沖沖的勁頭。丁玲見是兩個孩子,並不害怕,也不緊張,客氣地讓他們上炕坐。這樣一種平平穩穩的態度,兩個孩子沒有想到,湯原農場的那個孩子忽然有些羞澀了。丁玲在心裏笑了,想:第一次來幹這種事,有些為難他了。她很理解他。聽收音機的那個孩子比較大膽些,對丁玲說:「出來一下!」丁玲從炕上爬下來,跟著他們走出屋子,她不知道要她出去做什麼。

院子裡站滿了紅衛兵,都戴著袖標,表情很嚴肅。丁玲心裏明白:「要有事了!」但她還是覺得,這些學生嫩了一點。他們只是看著她,既不動手,也不開口。她想:他們還是有些緊張,大概都是第一次出馬吧,把我當成一隻老虎了。丁玲先開口了,說:「我要上廁所!」學生們讓開一條路,讓她過去了。丁玲在心裏猜測:他們要幹什麼呢?從廁所裡出來,她看見學生們有了變化,有人捧著一個碗,有人拿著一支毛筆,上面蘸了墨水,等在那裡。丁玲明白了:「他們是要讓我演戲。」她心裏反而踏實了。

本來,寶泉嶺農場並不懂得給「黑幫」們畫鬼臉、戴高帽、「遊街示眾」,是從北京來了幾個串聯「點火」的紅衛兵,教會了這種鬥爭「牛鬼蛇神」的新把戲。農場的紅衛兵「學了就要用」,決定批鬥兩個人,一個是造紙廠廠長,一個是房管科科長,有些人平時對他們有意見,這時便要藉機會泄泄私憤。但是當兩頂紙帽子糊好,卻發現造紙廠廠長不見了,原來,他的兒子在學校聽到了消息,回家透露給爸爸,他躲起來了。這頂紙帽子給誰戴?有人說了一句:「找丁玲嘛,她是大右派!」於是,紅衛兵們一哄而起,來抓丁玲。

丁玲見他們只是拿著筆,並不動手,心想,大概他們是不敢動手,便主動配合,把臉仰起來,給他們畫,心裏卻一點都不害怕。她自己都感覺奇怪,這時的心情,好像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在西北戰地服務團準備上臺演戲時,仰著臉,讓人在臉上化裝塗油彩。她想的是:「頂多就是讓我演戲唄!演戲時,總是有反派的,無非過去我演的是正派,現在要我去充當一個反派。」

學生們在丁玲的臉上塗滿了黑墨,又給她挂了一塊大木牌,上面寫著「大右派丁玲」,鬧鬧哄哄地圍著她,走出了院子。院子外面已經站滿了人,都看著丁玲,看著她那張塗黑了的臉和掛在胸前的大牌子。他們的眼睛裡,有好奇,有興奮,有緊張,也有同情。

丁玲並不迴避,也用眼睛看著他們,她看到了那幾位好鄰居、好大娘、好嬸子們,從她們的眼睛裡感到了同情,膽子反倒更大了些,她故意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用撫慰的眼光回答著她們,叫她們放心。後來她想,她們很可能看不出自己的表情,因為臉上已經塗滿了墨汁。紅衛兵們把丁玲和房管科長押到一起,拉到文化宮門前的廣場上,遊街批鬥。

陳明上班的地方,就在文化宮的樓上。那天下午,夜校的一位教員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們去抓丁玲了。」他是用這種方式在給陳明傳遞消息。陳明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果然,他很快就聽到了從樓下廣場上傳來的嘈雜人聲。

紅衛兵們讓丁玲交代問題,丁玲沒有什麼「交代」,卻高喊口號:「毛主席萬歲!」「要文鬥不要武鬥!」她一喊,造反派們也跟著一起喊,還有許多人鼓掌。現在想來,當時的情景頗有點滑稽,十足是一場鬧劇。

「我才不會那麼傻呢」

陳明惦記著樓下挨批鬥的丁玲,可是卻不能去張望。辦公室裡,許多人憑窗探出身子去看熱鬧,議論著「批鬥現場」的情況。陳明只能豎起耳朵,捕捉著人們的每一句話,聽說沒有武鬥,沒有打人罵人,還把批鬥對象送回了家,他才放下心來。

下班的時間到了,陳明飛快地跑回他們的小院。屋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陳明有些心慌,他擔心丁玲出了意外。推開屋門,只見丁玲躺在土炕上,臉上蓋了一條白毛巾。聽到是陳明的聲音,丁玲掀開毛巾,露出那張被塗黑的臉,平靜地說:「我就是要留給你看看,他們把我糟蹋成什麼樣子!」

丁玲慢慢坐了起來,向陳明描述那些紅衛兵剛進屋時怯生生的樣子,她說:就是一群毛孩子,想搞點惡作劇,他們給我塗黑臉,我就當作是在「西戰團」演戲化妝,一點沒覺得害怕。倒是周圍幾個鄰居大娘很害怕,她們想管,又不敢管。看到她們著急的樣子,我倒覺得,咱們還是有群眾基礎的。

陳明說:「我在文化宮樓上,真為你捏著一把汗,怕你想不開……」

「怕我自殺?我才不會那麼傻呢!」丁玲笑起來,又不無遺憾地說,「真想寫一封信給孩子們,告訴他們,媽媽今天經受住了考驗。紅衛兵小將要我當反派,我就當一次反派。演戲總得有人演反派的。可惜,我現在不能給他們寫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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