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
我想要描繪的拉薩,並不是我描繪的拉薩;
而我正描繪的拉薩,已是五蘊熾盛的拉薩。
有一天,突然遇見兩個人向我悄悄地敞懷。這顯然是秘密,屬於這兩個人的秘密,但是他倆並不認識。
一個是在大昭寺裡有著三百多個轉經筒的囊廓路上遇見的,看上去二十多歲,瘦而不弱,古銅色的臉上兩眼發亮。他穿顏色很深的袈裟,卻留著一束繫著黑帶的長發,我還以為他是那種閉關修行的喇嘛,或者寧瑪中的「阿巴」喇嘛。他先向我打招呼的。他站在一排壁畫跟前,衝著我,用漢語說:嘿,家鄉?你的家鄉?我回答:拉薩。但他似乎不信。他用手指指我旁邊的朋友:他,家鄉的哪裡?來自漢地的朋友很高興有喇嘛搭理,他倆很快連比帶劃地聊上了。
但他引起朋友的興趣,不為別的,而是他右邊胸前的僧衣上別了四五個像章,有這個活佛那個活佛,似乎都是草原上的活佛,一個也不認得,但還有一個是江澤民。他似乎就等著我們問他這個像章怎麼來的,立即頗為自得地介紹開來。原來他剪下江的照片,粘在一個瓶蓋上,再嚴絲合縫地扣在一個有別針的像章底上,倒是別出心裁。見我們目不轉睛,他倍受鼓舞,指著自己的心口說:有江主席,還有毛主席。我們要求看看,他卻莫名其妙地左顧右盼,而後半遮半掩地敞開袈裟,果然在他的心臟部位別著一個很大的老毛像章。朋友特別激動,催促著我問他理由,而他又是一付早有準備的架勢,慷慨激昂地回答:中國人嘛,我們中國人嘛。甚至伸出手,握住朋友的手搖了搖,令我覺得就像表演,而且相當熟練。我忍著不快,繼續問了他一些話。得知他是藏北人,格魯巴,留長發是因為個人喜歡。
朋友給他拍了照,又跟他合了影。但我不想合影。他目光熱切地盯著我們,確切地說是盯著我的朋友,不知還想做甚,而我那朋友見我拔腿已走,忙匆匆跟上,拋下了從此再未見過的他。
另一個人是個孩子,丹增多吉,十二三歲的樣子。他也是從藏北草原來到拉薩的。他天天都在大昭寺門前磕長頭,小小的額頭上腫起一個包,沾滿了塵土。他一看見我就會笑著跑來。我們最早相遇時,我按照給磕長頭者佈施的習慣,給了他一元錢;以後再遇時,又給過一元錢。那些天,幾乎每次去大昭寺都能看見他,我們已經很熟了。他告訴我,我叫你,不是要你的錢,真的。
那天,他又在磕長頭,見我對著他拍照,就說我還有兩個朋友,也是一起磕長頭的,你可以去拍他們。他領著我找到了他的兩個朋友,一個比他小,一個比他大很多,胸前都繫著一塊硬邦邦的牛皮,額頭上都沾著塵土。我給他們拍了照,然後坐在地上和他們聊天。丹增多吉的襯衣裡斜挎著一個「嘎烏」(護身盒),拴「嘎烏」的牛皮帶子上別著一枚噶瑪巴的像章,於是我也從懷裡掏出我的護身符,那是一根「松堆」(加持紅繩)上繫著一枚噶瑪巴的像章。丹增多吉一看激動了,悄悄地對我說要給我看一個他的寶貝。他取出藏在懷裡的嘎烏,很費力地打開,從中取出一張照片飛快地給我看了一眼,雖然只是一眼,但我分明看見,那是十四世達賴喇嘛的照片。
──《觀察》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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