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輛三廂富康出租車,車號不錯:京B E5007,北京很常見的那種。這輛出租車是2001年的,人家開三年了,我半年前接了過來,不過車保養得確實不錯,自打我開上以來,從沒半路拋錨過。
第一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兒是有一天下雪,雪不大,是帶著冰渣的那種雨夾雪,天灰濛濛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早晨7點出去的,拉了一天,晚上大約8點半左右收的,我把車停在我們小區樓下的小松樹邊,當時車上全是是泥點兒,輪胎上也滿是泥,鎖車的時候我還在想:明天又該洗車了。
可令我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上,我一出家門,就看見我的車鋥光瓦亮,一塵不染,我奇怪地打開車門,發現就連車裡的腳墊都像是剛洗過的,不見一絲泥土,完全一個出租車「七淨」的標準模樣:車身淨、地板淨、玻璃淨、輪胎淨、座椅淨、儀錶盤無雜物、發動機表面無油污。
直到現在我也猜不出這到底是誰幹的。不會是家裡人,家裡的妻兒不可能趁我睡覺的時候大半夜的出去擦車,即使擦車也不會擦的如此專業,更不會開著我的車去外面洗車—她們根本不會開車。還能有誰呢,四單元的大郭?大郭也開富康出租車,是漁陽的,不是我們喜來福出租公司的。可他連自己的車都髒兮兮的,怎麼會幫我擦車?莫非是這小子糊里糊塗大晚上的擦錯了車?哈哈,那太好了——可又一想,也不可能,車外面他能擦,可裡面呢?他哪有我的車鑰匙呀?
接下來更摸不著頭腦,有一天我正在保利大廈門口排隊「趴」著,後面一個瘦高的「的哥」從他的捷達上下來,拉開我的車門子,拍著我的肩呼我「老謝」,我回頭說:我姓徐不姓謝。那瘦「的哥」連忙道歉說認錯人了,可又走到我的車後邊,看著我的車牌號自言自語:「這不是老謝的車麼?」我想這位兄弟也許是認識我的前任「的哥」,不知道換主兒了,也沒太在意。
還有件莫名其妙的事兒就是我這輛車的公里表老不准,明明頭天收車,把車鎖在小區樓下時,表上最後五位數是13201,可第二天早起一出車,居然變成16575了,多出了300多公里,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記錯了,我這個人大大咧咧,對數字這東西常常糊塗,記不太準確,就拿張紙記了幾天,可還是老也對不上。邪了!每天都多出二三百公里,我開始懷疑是表壞了,去了一趟富康特約維修中心,修理工仔細檢查後說一切正常,公里表根本就沒毛病!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連三,一天中午我正在三環附路上掃活,前面有輛夏利出租車前機器蓋兒大開,打著雙閃,旁邊有個「的姐」向我招手求援。都說開出租的辛苦,「的姐」就更不容易了。我連忙停下車問怎麼回事,「的姐」說車一下子熄火,怎麼也不著車,好像是沒油了,管我要點兒油,我說沒問題。接過「的姐」遞過來的油桶和塑料管兒,我走回自己的車前,擰開油箱蓋兒,把塑料管兒一頭插進油箱,一頭用嘴吸了一口,然後馬上對準白色的塑料油桶——
當汽油注入油桶的時候,我發覺汽油的顏色有些不對勁兒。「的姐」也詫異:「大哥,您使的什麼汽油?怎麼那麼紅啊?」
「我一直加中石化的油,93的,好使著呢……」我也納悶。
真的奇怪,我油箱的汽油怎麼會是紅色的?我百思不解。
更離奇的還是三月份的那一天,天色漸漸暗下來,北京的黃昏更顯得灰沉沉的,視線不是太好。我車上拉著一個廣東佬,往機場趕,時間挺緊,從三環的擁堵中好不容易「殺」出來上四環,速度一下子挑到90,過四惠橋直奔機場高速,一路順暢,我在最裡道開著,車子又快又穩,一眨眼的工夫便過了朝陽公園橋,就在這時不知怎麼我的車突然間輪胎抱死,像是有人猛踩了急剎,然後就是尖利的剎車聲刺破耳膜……
等我回過神來,車已經熄火,釘子一樣釘在路面上,我的右腳竟還在油門上踏著,空氣間瀰漫著輪胎摩擦的膠皮味兒——更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一個渾身白灰點子、頭戴安全帽的小個子民工,就在我的車頭前,離前保險槓最多隻有一拳的距離!
小個子民工也許是剛從隔離帶翻過來,被眼前的一切嚇傻了,臉色蒼白,也像釘子似的釘在那兒。
而我,也僵僵地坐在車裡,半天沒緩過神來……
我真的沒看見那小個子民工是從哪冒兒出來的,真的無法解釋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車子怎麼一下子急停住了,我真的是一點剎車也沒踩,腳還在油門上呀!想想都後怕,一身冷汗!如果說突然輪胎抱死是個故障,那這故障豈不是救了一條人命,那也太巧合了?
難道真是——天助我也?
不安的情緒讓我又痛苦又煩惱。聯想到這些日子的種種奇怪的事情,對這輛車,我開始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我打通了我們公司楊隊長的電話,把剛才的驚險的一幕,和楊隊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可沒想到楊隊頗不以為然,一口咬定是我當時嚇懵了,產生了幻覺,讓我注意休息,別整天的沒命地掙錢拉活,迷迷瞪瞪的,注意身體,勞逸結合,還要注意遵守交通安全法,說到這裡,楊隊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哎,對了,徐子,交通隊的違章通知下來了,好像有你,你買張《交通安全報》吧,那上面登著呢,想著交罰款啊!」
我連忙上報攤兒買了報紙,打開一看,在違章車輛的一大串名單中,居然真的有我的車牌號:
車號 車型 顏色 違章地點 日期 時間
京B E5007 小客車 紅 小街橋 2004-1-17 04:39:02
我不禁又大吃一驚:自打開出租以來,我一直是早上七點以後才出車,晚上收車最晚不過九、十點鐘,怎麼會在這冬日裡的凌晨四點多鐘違章呢?
難道是有人克隆了我的出租車?冒用了我的車牌號?以前在報紙上好像見過類似的報導,我決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然每天被這一連串奇奇怪怪困擾著,根本無法塌塌實實拉活掙錢,非折騰出神經錯亂不可。
對!一定要搞個水落石出!
我開車直奔交通隊,問詢1月17日凌晨我車違章的具體情況,交警對電腦敲了敲說我凌晨在小街橋超速了,車都上了130邁,催我趕緊拿駕駛證,開違章通知,去銀行交罰款。
我馬上對交警說出了我對違章記錄的看法,並強烈要求警方出示我車違章的證據。交警想了想說好吧,你看一看雷達測速的錄像監控。
交警把我帶到另一個牆上滿是屏幕的房間,在一個鍵盤上輸入了我的車號,錄像清晰地顯示了出來——
一輛紅色富康出租車由遠而近,從鏡頭前劃過,屏幕的右上角監控數字飛快地變換著,最後定格在130.2KM/H上,嚴重超速!
又放一遍是慢鏡頭,我一眼認出那就是我的車,千真萬確是我的車,不僅車牌號相同:京B E5007,就連反光鏡底托用膠布纏著,右前角有一塊硬幣大的掉漆,都一模一樣!不可能是克隆車,的的確確是我的這輛車!只覺得我的心「咚咚咚」劇烈地跳個不停!
車的圖像定在屏幕上,我請求交警把圖像放大,我要看看開車的是誰?
「除了你,就是你的搭檔的,還能有誰?」交警有些不耐煩,但還是照我說的做了,圖像一步步放大,也越來越模糊了,只能看見一個大腦袋的,前額頭髮稀少,有些卸頂的中年人坐在駕駛室裡……
我簡直驚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開始猜想,一定是有人半夜在偷開我的車,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令我覺得愈加惶惶不安。晚上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這些日子的一個又一個離奇現象,種種疑惑,種種猜想在我腦子裡打轉,使我驚訝、甚至驚恐,我決定一定要探個究竟。
夜已深了,等妻子和女兒都熟睡了,我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披上件棉大衣,拿上手電筒,悄悄地下樓,朝我停車的地方走去……
我驚愕——
車不在了!
我的頭嗡的一下懵了,我的車真的不在了,每天收車我都把車停在樓下的小樹旁,可現在小樹邊空空的,只有小樹在夜風中孤零零搖曳著,不見我的車。昏暗的路燈下,樹影子在地面上來回移動著,顯得有些陰森可怕。
我的車丟了!
我的車真的丟了!
等我懵然中緩過神來,馬上想到了報警。
我跌跌撞撞地跑進派出所,上氣不接下氣地衝著值班的民警說「報案——車、車……」
民警挺和藹的,見我氣喘吁吁、語無倫次的樣子,說了幾聲不要著急之類的安慰話,還給我到了碗水遞過來,讓我把話說清楚。
我就把我剛才發生的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那民警臉上雖帶著笑,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態,可能對他們pol.ice來說,機動車失竊並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情,司空見貫,也許是總有什麼報警電話打進來,民警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又接電話的,聽得有點兒分神,也許就是我太心慌意亂了,語言表達不是很清楚,每次民警接完一個電話,總是讓我「從頭說起」,盡量詳細點兒,好不容易聽完了我的敘述,民警又拿出一疊紙來開始做筆錄。
做筆錄一問一答。民警問我姓名、年齡、民族、籍貫、家庭住址什麼的一大堆,我一一做答,好像我不是丟車的,而是偷車的。又問我車的號牌、車型、顏色、出租公司名稱之類的許多問題,我還是老老實實一一做答,最後才扯到丟車這件事上。所有細節一一問過,筆錄完了,已是黎明時分,天已濛濛發亮,我在厚厚的筆錄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並寫上「屬實」兩個字之後,民警讓我回家等消息,說你相信go-vern-ment吧,我們一定會抓住偷車的犯罪嫌疑人的。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等我走回到我家樓下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這輛富康出租車,就停在我家樓下的小樹邊,絲毫沒有移動過的痕跡,停在每天我停車的位置,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連忙又跌跌撞撞地跑進派出所,上氣不接下氣地衝著值班的民警說:「車、車、車沒丟……」
民警上下左右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好一會兒,然後輕聲說了句:「您有毛病吧……」
難道是我昨天夜裡看錯啦,我真的有些懷疑自己神經是不是真的有點兒問題,這幾天休息不好,看花了眼,可又一想,不會呀!自己家的樓下再熟悉不過,怎麼能看錯地方呢?
反反覆覆地分析,我開始確信,一定是有人在半夜偷開我的車,我想到了監控中那個模模糊糊的大腦袋中年人,對!一定是他深夜開走了我的出租車,可這個人如果能大半夜將我的車開走,為什麼又每天黎明前把車開回來呢?我真的百思而不得其解,猜不出答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人不是偷車的賊,如果是賊,我的車早就沒了……
我恍然大悟,為什麼我的公里表「不准」,每天多出二三百公里,原來是這個中年人每天午夜之後開走我的車!——我的公里表很準!他每天夜裡開著我的車,行駛了二三百公里!
我不禁打了個冷戰,覺得後背有點發涼,我猜不出這個中年人是怎麼把我的車開走的?他的動機是什麼?這一天我寢食不安,根本沒心思拉活掙錢,腦子裡總是若影若現那個模模糊糊的大腦袋中年人,我決定一定要揭開這個謎底,把事情調查個水落石出,在這所有奇奇怪怪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
我打通了開出租的鄰居大郭的電話,說我要借他的車用一晚上,大郭不解地說:「你自己有車幹啥不用?」
我撒了個謊說:「我車壞了,晚上恰好來了個遠房親戚,我得去西客站接人……」
我要監視我的出租車一整夜,到底看看是怎麼一回事,想到真相有可能就在今天晚上大白於天下,我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不禁熱血沸騰。
我的那輛京BE5007紅色富康出租車安詳地停在老位置——那棵小樹旁邊。
剛過傍晚,我就把大郭的車要了過來,在距我的車幾十米的一個漆黑角落悄悄潛伏了下來,我在車裡向我的目標望去,我車周圍的一切清清楚楚,一覽無餘。
一切準備就緒,剩下的只有耐心的等待……
夜幕一點一點地悄悄來臨,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都陸陸續續回到了各自的叫做家的一處處房間,整個小區漸漸寂靜了下來,昏暗的路燈下,只有那棵小松樹不知疲倦地在清清的夜風中搖曳。
我死死地盯著我的車,不敢有半點兒大意。
車紋絲不動,在小樹下靜靜的停著。
小區樓房窗戶上的燈光一個接一個熄滅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深夜,我綣在黑暗裡,能聽見自己的脈搏跳動的聲音。
猛然間,我看見我那車旁邊顯現出一個人影,我緊張的像是喘不上起來,這個人向我的車門走來,他看上去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稍胖,略顯背駝,走路的姿勢有些羅圈腿,大腦袋,前額頭髮稀少,北京人常說的卸頂的那種,穿著一身出租司機的工作服。
我怕他看見我,把身子壓得很低。極力屏住呼吸。
只見那中年人輕輕地拍著我的車門,像是對車、又像是自言自語道:「老夥計,我又來了!」隨即拉開了車門,邪了!我的車明明是鎖著的,他怎麼一拉就開了呢?
我的心緊張得迅速跳動,向上猛撞。
那中年人鑽進車裡,啟動了發動機,打開大燈,車緩緩地向小區外的大街駛去。
我也從慌亂中鎮靜下來,打著了車,馬上跟了上去。看了看車上的時鐘,正好是午夜十二點。
他到底要幹什麼?
遠遠地我跟著前面的這輛車,只見那車的頂燈(出租車空載運營燈)被打開了,速度不是很快,拐過一條街道,路邊有一對男女招手,那車靠了上去……
乖乖,他在拉活兒!我猛然醒悟!
他開著我的車確實在拉活兒: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從天通苑到和義西裡,從中關村到方莊小區一撥又一撥的乘客上來又下去的,有時從後面還能看見中年人不時歪頭和乘客聊天,手臂在空中揮舞的樣子,從他開車的情形可以斷定這個人是個駕駛經驗豐富的老司機,有時車兩邊兒空隙嚴嚴的,也就兩指的樣子,他也不用減速就從容穿過。
我跟上他確實很費勁的,如果沒有紅綠燈攔著,我想我一定早被甩下了。
就這樣跟著他,大約凌晨三點鐘,馬路上的人也更加稀少了,前面的車子放下了乘客,空駛向保利大廈,在一串排隊趴活兒的出租車隊尾停了下來,我也跟上來,停在他後面假裝排隊。
只見那大腦袋有些卸頂的中年人剛下得車來,前面有個「的哥」招呼他:「老謝,拉多少了?」像是很熟的樣子。
「一百七八吧,」中年人應著。
我猛然想起那天有個「的哥」拍我肩膀呼我「老謝」,原來這個偷開我車的中年人就是老謝,看來這個老謝偷開我車拉活已經有好些日子了!
老謝打開我車的後備箱,拿出抹布,利用等活兒的工夫開始擦起車來,看他的神態很從容,彷彿那車就是他自己的,他擦得又快又乾淨又仔細,連輪胎上的一個泥點兒也不放過,一邊擦車一邊嘟嘟囔囔的:「這個搭班的,真夠懶的、確實夠懶的……」
排隊的出租車一點兒一點兒往前挪,等老謝排到第一個兒時,我的那輛出租車早已是鋥光瓦亮,一塵不染,我明白了那個下雪天,收車時的大髒車,為什麼到第二天一下子就渙然一新了,原來是老謝擦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賓館大廳的門衛在向這裡招手,老謝把車開上去,載上一個老外走了,我繼續跟蹤了過去。
這個老謝開著我的出租車又融入了北京之夜,一趟又一趟的拉活兒,穿大街走小巷,忙得不亦樂乎,效率蠻高。凌晨5點剛過,老謝送下了最後一撥乘客,關了頂燈,把「小紅帽」(出租車停運牌)扣在前風檔的空車燈上,一路朝我家的方向駛來,一轉眼就到了我家的小區門口,門口很窄,旁邊還停著好多車,他駕駛技術真是精,一下子就衝了進去。等我小心減速穿過小區門口後,那老謝早已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裡,只有我的紅富康出租車停在小松樹下,紋絲不動,輪胎轂還散著餘溫……
是這個叫老謝的人,午夜一直在偷開我的車運營,事情終於開始初露端倪。這個老謝是何許人?他為什麼偷開我的車運營?看他的神態絲毫看不出鬼鬼祟祟的不安,好像那車就是他的似的,令我不解,令我疑惑,更令我產生了強烈的好奇,產生了一定要徹底揭開謎底的強烈慾望!
我回想起剛才老謝穿的工作服是我們公司的,斷定這個人可能是我們公司的司機,也許就是我的前任司機,起碼曾經在我們出租公司幹過。對!一定是這樣!公司楊隊長一定知道老謝這個人的,在他那裡一定能找到答案。
上午剛上班,我就把我的車開到了公司,找到了車隊楊隊長,打聽老謝這個人。
我問楊隊長在我之前這輛5007號車是不是這個老謝開的。隊長說是的。
「你們認識?你打聽他幹什麼?」楊隊有些詫異。
我說:「想和他聊聊,聽說他駕駛技術、修車技術都特別好,對這輛車的狀況也熟,想找他取取經,學習學習。」我想這是我和老謝兩個人的事情,不想讓隊裡插手。
楊隊長一邊打量著我一邊說:「他現在……不開出租了。」
「他是不是大腦袋,卸頂、 四十多歲,中等個兒,有點兒胖,有點兒背駝,走路有點兒羅圈腿……」
只見楊隊長聽著聽著,眼睛越睜越大 :「你…你怎麼知道?」
「我昨天還見過他呢。」我說。
楊隊長急忙忙慌亂地從一大堆資料中翻出一張報紙,手明顯在發抖,他指著報紙上的照片問:「是他?」
「是啊。」我點點頭。
楊隊長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直瞪瞪地盯著我,嘴巴張著,好半天才從喉嚨裡發出顫抖的聲音:「老謝他、他…他早死啦!」
我頓時渾身顫慄,嗓子幹得要命,感覺頭皮發涼,頭髮根都豎了起來!
難道我見到——鬼了?毛骨悚然!
那是一張去年的《京華時報》
報紙的標題赫然醒目——一出租車司機昨夜於紫竹橋猝死!
本報訊 昨天凌晨,在紫竹院南路,一出租車司機猝死在車內,6個多小時之後才被人發現。
在紫竹院南路一個加油站路東,一輛寫著「喜來福出租汽車有限公司」,號牌為「京BE5007」的紅色富康出租車靜靜地停在那裡。汽車完好無損,只是兩個前車窗被搖了下來。一個前額頭髮略微稀少、面色發紫、臉部浮腫、已經停止呼吸的司機,雙眼圓睜,右腿仍僵硬彎曲地放在油門上,這個動作一直保持到上午10時30分,屍體被抬上運屍車的時候。這名司機頭部緊緊地靠在右側護欄上,車裡有散落的方便麵。
…………
據瞭解,這名出事的司機名叫謝國成,今年45歲。經趕到現場的120急救醫生初診,死者死因為疲勞過度誘發的心肌梗塞。現場執勤的民警表示,具體死因,得等屍體解剖後才能知道。
報紙上還登了死者的現場照片——正是老謝!
我傻了,腦子懵懵的,喉嚨像著了火,一口一口使勁地嚥著唾沫。
楊隊長和公司裡的其他人一個個用驚恐的目光直勾勾瞪著我,像是觀看一個關在瘋人院裡的病人。
說實在的,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自小接受唯物主義思想的熏陶,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鬼呀神的存在。可眼前發生的一切讓我無法解釋。
我回想昨天夜裡的一幕一幕,尤其是老謝擦車時的樣子,那的的確確是照片上那個叫謝國成的死者。
難道我的車裡真的在鬧鬼?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裡重複著這個懸疑。慢慢從惶恐的迷霧中脫離開來。理性的思維才漸漸地恢復於我的頭腦。不要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鬼,就是有鬼,像老謝這樣的鬼,我想也不會是很可怕的。
稍稍回過神來,我毅然暗下決心,今天晚上,一定要弄個明白,這個老謝到底是人、還是鬼?
夜已漆黑。冬日的無月之夜街上冷冷清清,偶爾有人匆匆走過,轉瞬間就又是一片沉寂。小風刀子似的,颼颼刮著,往我的後脖領子灌,我不禁又打了個冷顫。我徘徊在我家小區的大門口的馬路對面,跺著腳,好使自己的身體在寒風中暖和些,我打算裝做乘客,坐一坐我自己的出租車,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為了不讓那個老謝認出我,我今天換上了許久不穿的一件黑色風衣,領子豎起來,毛線帽子把腦袋包得嚴嚴實實,戴上大白口罩,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了,街上一輛空駛的出租車見我站在馬路邊,使勁靠過來,我連忙擺手拒絕,讓他快離開。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小區門口,視線一刻也不敢偏離,那個老謝還是遲遲沒有顯現,像是在和我的耐心做殊死較量……
午夜十二點,只見一輛富康出租車正緩緩地駛出小區大門,我頓時心跳加快,像是要蹦出來似的,我一眼就看出那正是我的那輛車—京BE5007!
是興奮、是緊張、惶恐,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頓時也不冷了,只覺得自己的血在身體裡急急地流,熱遍全身。
我連忙沖那車招手,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車裡的司機好像看見我了,穿過馬路朝我身邊貼了過來,停在了那兒,我一看那開車人,那不正是報紙上的老謝麼!
鬼!一想到這個,我禁不住心慌,甚至一閃念想到了馬上逃跑,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鉗在脖子上,有些喘不上氣來。我使勁嚥著唾沫,壓制著心中的恐懼和慌亂。
我打開車門,明顯感覺手在哆嗦。
一股暖風撲面而來,隨著是一聲:「您好!」
「哎」,我定了定神,努力地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態,坐上了車。
透過反光鏡再看一眼開車人,大頭、卸頂、小眼睛,塌鼻樑,大嘴,摸樣和照片絲毫不差。真是見了鬼了!
「請問您去哪兒?」老謝微笑著問。他沒認出我,其實我也不曉得他認識不認識我。他的笑容挺真誠的,一看就是一個實在人。
不只怎的,看到面前這個老謝,我反而不太緊張了。
「去亞運村。」我隨便說了個地名,開始慢慢鎮靜下來。
「好,亞運村。」老謝重複了一下,調頭向北開。
他到底是人,還是鬼?看到老謝實實在在就坐在我的旁邊開車,我怎麼也不能把他和鬼聯繫在一起。
「給您說個笑話吧,」老謝首先笑著打破了沉默:「前幾天我在西客站拉上一個外地人,我說您去哪兒,他說去首都,我說這兒不就是首都?他說你別糊弄我,這裡是北京,我要去首都。你說可樂不可樂。」他一邊說著一邊右手在空中比劃著。不時往我這邊看上一眼。
「是麼。」我應著,心情漸漸放鬆。
「最後你猜怎麼著,他要去的首都賓館。你說這位爺省了倆字兒,鬧多大誤會。幸虧他沒去太平洋百貨,要不這車還不往海邊兒開呀!」老謝把我逗樂了,他自己也笑了,他那一通兒京腔的幽默,讓人覺得這個人和藹可親。
「我說您把帽子、口罩摘了吧,車裡暖和,要不出去非感冒了,F D早就過去了,沒必要這麼小心翼翼的。我們車天天消毒。」老謝衝我說。
我摘下頭上的毛線帽子,口罩沒敢摘,怕他萬一認出我。好在他並沒太在意。
「師傅,夜班開車蠻辛苦的!」這次我主動搶了話頭。
「可不,出租不好幹,車份兒太高,掙點兒錢都上繳啦。」老謝邊開車邊回答。
「您這是專幹夜班?」我開始步步進入正題。
「啊—是啊。」老謝應著。
「雙班,那也還行,」我裝做心不在焉的樣子:「白天又一個人開車,您還可以好好休息。」
「馬馬虎虎,」老謝笑著說:「我們那個搭班的,真夠懶得,確實夠懶的,我盡給他擦車啦。」
我想他說的「搭班的」一定是我,我最煩擦車了:「都不容易呀!」我居然在這個場合為自己辯解起來。
就在這時,迎面有輛大卡車開著刺眼的大燈駛過來,晃得駕駛室雪亮,老謝慌張起來,猛然剎車,雙臂交叉摀住了臉。
我的心驟然一緊,傳說中鬼怕見光,沒有影子。強光中我極力睜開雙眼盯著老謝,老謝身後——真的沒有影子!他真的是---鬼!
幽靈,這一定是老謝的幽靈,附在車上,我渾身又開始發涼,起雞皮疙瘩!
毛骨悚然!
大卡車呼嘯著錯了過去,老謝又恢復了笑嘻嘻的常態,像是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是呀,開出租的,確實不容易。」老謝接著剛才話題,又一邊開車一邊講起了笑話:「那天一個人上了我的車,問我為什麼以前北京的出租車大都是黃色的,我說那時我們的哥還能掙點兒錢,所以車是豐收的顏色;那人又問:為什麼現在滿大街出租車又都變成紅的了,我說當今錢不好掙了,司機苦啊,那車的紅色是司機們的血染紅的;那人又說了,聽說以後又都改成黑的啦?我說是啊,到那時我們都燒焦啦,能不黑麼!哈哈……」老謝說著自己先笑出聲來。
雖然老謝在講的是笑話,但我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反而聽得心在顫抖。我就這麼坐者一個靈魂駕駛的出租車,由中軸路自北向南,穿過市中心,來到了亞運村附近。下一步怎麼辦,我的思緒紛亂……
老謝似乎沒有察覺出我的慌亂和不安,問:「到地方了,停哪兒您哪?」
「就這吧。」我來不及多想,說。
車子緩緩地靠路邊停了下來,老謝抬起了計價器,計價器嘎嘎地響了一陣,列印出了一張發票。
接過老謝遞過來的發票,我怎麼也看不見上面的字跡,我翻來覆去地瞧著那張發票,或者說是那張白紙條,更證實了我的判斷:老謝他不是人,一定是鬼魂。
徐子,我喚著自己的名字,難道你不敢正視現實嗎?
「先生,到了,31塊,湊個整,給30吧。」老謝說。
我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慢慢地把口罩摘了下來:「您是——老謝師傅吧?」
只見那老謝大驚,嘴巴大大地張著,半天也沒有合上。
我的眼睛就這麼平靜地直視著他,心裏也確實平靜了許多。老謝像是好半天才把這眼前的一切反應過來,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我沒嚇著你吧,徐、徐兄弟……」
果然,他早就認識我,這一點我不奇怪。
「我想你不會害我。」我說,看到老謝那慌慌張張的模樣,我不僅不再驚恐,反倒覺得好笑——鬼也怕人!
雖然是第一面,但我們彼此都有所瞭解,因此尷尬就像風中的雲,一會兒就漂散了,老謝也恢復了常態道:「我怎麼會害你呢,你是我的搭檔我怎麼會害你呢?你忘了有一天還是我救了你呢,那民工從隔離帶那邊跳過來你楞沒瞧見,還全速開哪,要不是我幫你跺了一腳剎車,那你今兒指不定在哪吶,哈。」
「謝謝你老謝,你救了一條命,也救了我。」我真誠地說。
「是呀,生命珍貴呀!活著多好呀……」老謝感嘆,看得出他的孤獨和憂傷:「你大半夜的跟著我,我知道為什麼,老哥我這就說給你聽,我現在一個人,不、應該說是一個鬼魂,也真的是好孤獨,夜裡和乘客聊上幾句,還好些,還好些,對了!有天晚上在小街橋好像我違章了,天快亮了,得往回趕,你知道鬼怕見光的,開得快了點兒,我看見監控器閃了一下,一定是錄上相了,我這就把罰款給你……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什麼夜裡老開車吧……」
看著老謝激動的樣子,我沒打斷他,只點了點頭。
「我真捨不得離開她們娘兒倆,她們娘兒倆跟著我沒享過什麼福……」老謝沉浸在回憶裡,開始講述他自己的往事——
老謝原來是北京重型機械廠的起重工。他說他們這代人最苦,長身體的時候遇上三年自然災害,上學的時候正趕上上山下鄉,好不容易趕上改革開放,結婚成家,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佳佳,一家人安安穩穩的,可幾年前夫妻又雙雙下崗,生活一下子沒了著落。老謝沒什麼文化,歲數也大了,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幹上了出租,憑著勤勞,掙些辛苦錢。老謝的媳婦謝嫂在一家飯店干清潔工。夫妻倆的最大願望就是讓正在上高中的女兒佳佳考上大學,將來比她父母有出息,不再受父母那份苦和累。
佳佳在學校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一家子雖不富裕,到也其樂融融。可一年前的一天謝嫂突然說頭疼,以為是感冒,抗一抗就過去了,後來疼得受不了,就去醫院檢查。檢查結果一出來,如晴天霹靂:腦瘤!
從那天起老謝就沒有睡過三個小時以上的覺,奔波在家和醫院之間,一個又一個療程下來,謝嫂不見好轉,家裡僅有的積蓄也向雪片一樣漂進了醫院,醫生會診後說只有開顱做切除手術了,手術有一定風險,當老謝在病人家屬認定書上簽字時,一向樂觀的老謝手哆嗦得寫不下自己的名字。
老謝就是在謝嫂做手術的前一天死的,當時女兒佳佳看護著昏迷的媽媽,老謝就又開車出去拉活了,為了治病,家裡已經欠了好多債了,車份兒馬上就要交,不干不行。
這一去,就成了訣別。老謝說當時只覺的心口一陣痛,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生與死之間的門檻只有一步,老謝凝望著夜空好久,說:「活著多好啊,只有人死了才知道,生命就那麼脆弱。真捨不得離開她們娘兒倆呀,她們娘倆跟著我沒想過什麼福的,我死了,她們娘兒倆可怎麼過……家裡還欠了好幾萬的債吶,我不幹不行啊……」
我震撼!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鬼魂呀,死了以後還要為家,為妻兒操勞,老謝師傅猝死於紫竹橋下,雙眼圓睜,那是他放心不下生病的妻子,放心不下上學的女兒,死不瞑目呀!人都累死了,可陰魂不散,還要開車養家,還債,這樣的鬼魂有什麼可嚇人的呢!看著老謝師傅那張略帶浮腫的蒼老面龐,我真的不願意承認這個面前的人是鬼魂……這是一個出租司機的英魂!
那天夜裡,亞運村的路邊,我和老謝師傅,進行了一次人鬼間的談話,我們達成了一個由人鬼合開雙班車的協議,使一切懸疑明朗化,不在神秘兮兮的,我開白天,老謝開夜班。老謝對我很是感激,掏出錢來要給我車份兒,讓我一口回絕了,我開玩笑說哪聽說有鬼還交車份兒的,老謝說:「是啊,還是做鬼好,鬼不用交車份兒。」玩笑開得讓人心酸。
又是新的一天。
依舊是車輪滾滾,車潮如流。這座城市裡的出租車司機們,依舊以他們的勤勞生存著,出租車穿梭於京城的大馬路小胡同,他們忙碌著,奔波著,撐起北京的繁華……
轉眼半年多過去了,我和老謝的雙班車每天都會融入北京的車海中,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我們的京BE5007號三廂紅色富康出租車,都在不停地奔忙,用我們辛勤的勞動,來寄託著對生活的希望。
我早上接車時,停在小樹下的車發動機還是熱乎的,車裡車外總是一塵不染,車身感覺愈加鮮紅如新,紅得發亮,我知道那是老謝的功勞,他把車保養得像新的一樣,而且油耗明顯地少,使我省心又省力,我從心裏感謝和敬佩這個好搭檔。
我保守著這個心中的秘密,這是我和老謝、一個人和一個魂之間的秘密。這個秘密使我震撼終生,我從老謝那裡知道並感悟了什麼是平凡,什麼是無私,什麼是偉大!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著,直到有一天中午,我正在機場排隊等活兒,突然車裡的音響自動開了,一陣雜音過後,喇叭裡傳出老謝那熟悉的聲音:
「徐子兄弟,吃了吧,老哥告訴你一件事,我今天晚上不會再開車了,以後也不會再打攪老弟了,我就要去我該去的地方了,老哥不會說什麼感謝你的話,真的這些日子給你添麻煩了,後備廂裡有一個紅包,就算老哥的一份心意吧,你一定要收下,不然老哥在黃泉也不會安心的。我真的開不動了,我的血燒完了……」
我猛然想起了我的車愈加鮮紅如新,想起了老謝那天說的笑話,他說出租車的顏色是用血染紅的,原來是說他自己;想起了我車油耗明顯減少、我油箱裡的汽油是紅色的。心在戰慄!我終於明白了,那原來燒的是——老謝的血!!!
「老謝!老謝!你在哪?你在哪呀?老謝!」我發瘋似的喊,內心在顫抖,任眼淚泉水般流。
喇叭裡老謝繼續平靜的說著:「兄弟,多多注意身體,活著真的好,雖然辛苦些,但能全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很滋潤很幸福。真的捨不得她們娘兒倆呀,孩子他媽手術很成功,孩子也爭氣,可惜我沒法兒和她們團圓了,最後還得麻煩兄弟一件事,替我去看看他們娘兒倆,把工具箱裡的那盤磁帶給她們,留個念想。本來我們一家三口打算中秋節一塊兒開車郊遊的,現在只能在夢裡見上一面……」
我淚水禁不住地淌,眼前一片模糊……
「你是不是哭了,兄弟,這就是生活,別老是悲傷呀,兄弟以後好好把握,好好珍惜就是了,還要勇敢地面對,勇敢地承受,老爺們沒那麼多的眼淚的。老哥好久沒唱歌了,今天給你唱首歌,你湊合著聽啊——
他說風雨中,
這點痛,算什麼!
擦乾淚,
不要怕,
至少我們還有夢。
他說風雨中,
這點痛,算什麼!
擦乾淚,
不要問,為什麼……
這天正值中秋,街上的人們或行色匆匆、或步履悠閑,行色匆匆的大都手提著一盒兒月餅往家趕,步履悠閑的大都是成雙成對的戀人,正在這中秋的傍晚感受著團圓的溫馨和浪漫。
費了好大勁兒我才找到了老謝師傅的家。那是朝陽八里莊北裡一片片排房中兩間很普通的低矮的小屋,一個瘦瘦的臉色蒼白的中年婦女把我讓進屋—她就是老謝的媳婦謝嫂。
屋裡有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禮貌地叫了我聲叔叔,然後就按***吩咐,到裡屋做功課去了。我想她一定是老謝的女兒佳佳。謝嫂拿了把椅子讓我坐,端上茶來。
屋裡櫃子上老謝的遺像立在那兒,鏡框裡大頭、卸頂、小眼睛,塌鼻樑的老謝,大嘴微笑著,就像是剛剛講完一個笑話,意尤未盡的樣子。看著老謝的遺像,怎能不想起和老謝開雙班車日日夜夜。
謝嫂仔細地聆聽著我和老謝的故事,兩隻眼睛呆呆地望著老謝的遺像,不停地抽泣,渾身顫抖著,她努力地用毛巾摀住嘴,好不讓哭聲出來,怕讓隔壁的佳佳聽見。
謝嫂說每天晚上老謝都會在夢裡來看她,問她身體怎麼樣了,聽說謝嫂手術很成功,老謝在夢裡高興得手舞足蹈,夢裡老謝說我現在忙著呢,開出租掙錢呢,把錢存在咱的牡丹卡上了。
謝嫂醒來覺得事情蹊蹺,就拿著牡丹卡真的去了銀行,果然卡上的錢真的多了……
「我現在明白了,孩子他爸,你死了也沒忘了我們娘兒倆啊……」謝嫂泣不成聲。
我把那盒磁帶交給了謝嫂,謝嫂接過來,手不停地哆嗦,顫抖的手好不容易把它塞進了錄音機裡,老謝那熟悉的的聲音立刻在屋中迴盪起來——
「孩子他媽,佳佳,我也想你們啊,可我真的該走了,就是幽靈也要去該去的地方了,真的不放心你們娘倆,這些日子我拚命掙錢,我不想死後把一大堆債再給你們娘兒倆,如果真的那樣的話,你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麼過活,我把錢都存在咱的牡丹卡上了,還有我的喪事都是開出租的窮哥們兒湊的錢辦的,替我還人家—‘的哥的姐’們都不容易。我只能為你們娘兒倆做這麼多了,以後還要靠你們母女倆相依為命了,千萬多多保重啊!孩子他媽,自打你跟了我,我就沒讓你過上好日子,你們娘兒倆跟著我沒享過什麼福,我真對不住你們娘兒倆呀……一直說等你病好了,咱們一家三口去開車康西草原玩兒的,真沒想到這一下子,只有等到來世才能團圓啦……」
謝嫂淚流滿面,傷心湧到臉上,不停地抽噎著……
「佳佳,你是個好孩子,現在你長大了,一定要心疼媽媽,媽媽身體還虛,多照顧媽媽。你的學習成績一直都好,爸爸放心,等將來上了大學,出息了,就不會再受爸爸***這份苦和累了,將來不論你走到哪裡,希望你不要忘了爸爸,不要忘了你爸爸是個出租汽車司機,你永遠是出租車司機的女兒——」
裡屋的門一下子被猛推開了,佳佳大哭著,跪在爸爸的遺像前,發瘋似的叫著:「爸爸——爸爸——我想你呀爸爸,天天都在想你念你呀爸爸!你不是說好了一家人開車去康西草原的嗎?爸爸,你回來吧!你知道我和媽媽多想你嗎?你回來!快回來吧!爸爸!」
只見那遺像中的老謝,嘴角微微顫動,一串一串晶瑩的淚珠從眼睛裡湧了出來……
鄰居的電視聲遠遠傳來,那是中秋聯歡晚會的歡聲笑語;一顆禮花彈在空中散開,映得中秋之夜五彩斑斕。
老謝走了,一切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我的車又恢復了以往的樣子,公里表似乎也慢了許多,汽油又恢復了原色,整個車子總是髒兮兮的,我也懶得擦,我每天在這都市的繁華中穿梭,卻感覺如行屍走肉一般,總也無精打采的,提不起精神,有時我覺得自己彷彿就是一個幽靈,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日復一日地徘徊。
我打算合同期滿,把車交了,不想再開出租車。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謝嫂打來的,要用一下我的車,說今天是老謝的週年,她和佳佳去給老謝師傅上墳。
我把車停在謝嫂家門口,謝嫂和佳佳正等著,她倆抬著一輛紙糊的汽車,也是紅色的,三廂富康,謝嫂說那是她們娘兒倆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糊的……
天空碧藍如洗。
老謝師傅的墳在一座小丘上,周圍青草茵茵,我們一起把那輛祭奠用的紙車抬到老謝的墳前,謝嫂和佳佳站在墳前,佇立良久,彷彿是在感應著老謝的呼吸。
「孩子他爸,我們來看你來啦,你就放心的走吧,你為我們娘兒倆做得夠多的啦,我的病徹底好了,還有了一份兒新工作,做交通協管員,咱的債都還清了,你就放心的安息吧,你累了一輩子該好好歇歇了,對了,差點忘了,咱閨女被保送上大學了,是北京大學,我會供她到畢業的——」謝嫂的眼裡閃著淚花,喃喃地向老謝訴說著,她強忍著淚水,做出堅強的樣子,從她那瘦弱的身軀中,我彷彿看見蘊藏在裡面的堅韌力量。
「是啊,爸爸,你就放心地走吧,」佳佳凝望著父親的墓碑,眼裡充滿自信和面對一切艱難的勇氣:「家太讓您操心了,爸爸。現在您不用操心了,我們挺好的,您就放心的去吧,我會照顧***,我大了爸爸,我懂事了爸爸,我永遠也不會忘了您的,不會忘記我是一個出租車司機的女兒,不會忘了是父親的血汗,把我養育成人的,我為你自豪爸爸。你不是最希望咱家能有輛自己的私車麼,我和媽媽親手給你做了一輛……這就給您送過去……」
佳佳從書包裡拿出了一個小紅帽(出租車停運牌),放在了紙車的風擋前,繼續傾訴著:「爸爸,天堂裡沒有出租車,即使有,您也不用再操勞了,我把‘小紅帽’扣上了,這輛車您就在那邊自己享用吧,媽媽說了,她說她下輩子還嫁給您的,女兒佳佳我也想對您說,如果真的有來世,佳佳還是您的女兒——那時,咱們就能一家三口,一塊開車,去康西草原……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們,爸爸——」
佳佳點燃了那鮮紅的紙車,火焰也是紅彤彤的。
烈焰騰騰,空氣在顫抖,彷彿大地也在燃燒。
熊熊火光中,只見老謝那熟悉的身影探出車門,沖謝嫂、佳佳、還有我招了招手,微笑著又轉過身去,駕駛著那輛鮮紅的紙車,緩緩地、緩緩地,向著遠方的藍天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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