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前的某一天,當我照鏡子整理儀容,赫然發現,那雙一向被我鍾愛著的眼睛,竟已不再明亮、不再澄澈、不再盈著笑、不再亮著星星。
怎麼會這樣呢?我幾乎無法相信這個親"眼"看到的事實。
亮不起星星的眼睛是什麼樣的眼睛?沒有光的生命是怎麼樣的生命?從小,那雙明亮鳳眼,就是我唯一能自恃的美麗;少了那分美麗,我的臉上,還能有什麼甜蜜?
我的心裏起了驚慌,好些日子不敢再靠近鏡子,怕鏡中景象會讓自己難堪。
然而,人躲得了鏡子,卻躲不了自己。每當想到鏡中那雙無神的、空洞的眼,那對已然失去光亮的窗戶,我的心中就直發疼、直發慌。
我一直想不透,到底是什麼,使那雙曾淨如水晶的眸子淪落至如此光景。直到不久前的某一天,電話中那個乍聽莞爾的故事,就那樣不經意地掀開了那對蒙塵灰窗背後的秘密。
好友說,她在報社實習的時候,被分派到和一個高大的男孩子同一組。每回一起作完採訪,跟主任、組長報告事情時,總說不到兩三句話,他就會側過頭來悄悄問:"你覺得我剛剛那樣講,在主任或組長的心中,是個圈圈還是叉叉呀?"
每回都這樣緊張萬分、神經兮兮的。他以為誰有那麼多美國時間無時無刻關注他的一言一行,無時無刻拿本簿子對他劃圈還是打叉呀?虧他還是個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大男生,還自詡要做國家棟樑呢!風一來、人家說他句不中聽的話,不馬上就東倒西歪了?
接著,正當我們嘰哩呱啦地分析著"人為什麼會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時,冷不防地一個聲音從我心中襲來:"你自己不也老是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嗎?"那大男孩的患得患失,不正是我自己的最佳寫照!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眼睛開始做了太多份外的工作。它不只本份地攝取物體的影像,好讓我看清世界中的人、事、物,還總份外地忙著辨讀別人眼中的我,這種圈叉遊戲常不自覺地在心中上演。
不僅於此,那些半假半真的印象,又全都忠實地網羅到記憶庫裡;下回,再打開靈魂之窗時,那些假想的印象又全都映到窗子上,外界真實的景象就模糊了。然後,再繼續從別人眼中辨讀、搜尋關於自己的印象,再加到記憶庫中,再習慣性地渲染、編織成帘子,掛到窗前,...循環往復,一層一層地加上,逐漸疊成厚厚的帷幕。就這樣,我那曾經美麗,曾不著一片雲彩的眼睛,也就沉淪為一片灰濛濛的雲海,再也看不清楚外界真實的景象了。
那不再光亮後的死寂,直教我傷悲而無法承受。然而,當我"發現"那窗內何以黯如黑夜時,造就了它再度盈滿星星的契機。不缺眼球運動也毋須眼藥水,只要卸下重重帘幕和種種份外的任務,就能如實地映照出世間萬物─包括我自己─的本來面目。
我的眼睛曾黯如黑夜,那夜裡卻沒了星星。黑暗中那星星從遠方聲聲呼喚我、指引我,告訴我:當一個人不再努力藉別人的眼睛來認識自己、建構自我,不再受到種種後天觀念的著染、障蔽與迷惑,不再害怕看見真實的自己、真實的世界、世界中每一個人、事、物的真實面貌時,有一天,清波會再度流轉,窗子裡將再是萬里無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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