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晚春到夏末,我家餐桌上常可見到節瓜的蹤影。
荷蘭的仲夏盛產節瓜,這個時節白天的高溫攝氏二十幾度,晚上也有十幾度,正適合節瓜生長。當令的節瓜價格實惠,一條不過幾毛歐元,味道卻特別好,肉質密實,軟且多汁,簡單的切片清蒸,淋點橄欖油,撒點海鹽或岩鹽,滋味就清芬爽口。
每逢節瓜豐收的季節,我一買就是六、七條,除清蒸外,有的拿來炒蒜片拌義大利面,有的縱切成長長的薄片,塗橄欖油炙烤,拌洋香菜或薄荷,佐煎旗魚吃。我還常煮上一大鍋節瓜湯,分裝起來放冷凍庫,兩口之家可以喝上好幾頓。
節瓜即英國人口中的courgette,此名其實源自法文,不過比較習慣美式英語的臺灣人恐怕聽不大懂,因為越過大西洋,它就改名叫作zucchini,和義大利文的說法一模一樣。這說穿了一點也不稀奇,因為節瓜正是義大利移民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帶至美國,反映了美國移民史的一部分。
節瓜來到台海兩岸三地,名稱也莫衷一是,中國大陸稱之為西葫蘆瓜,香港人說它是筍瓜,大夥兒各叫各的,指的全是和南瓜與葫蘆瓜有親戚關係的此一葫蘆科植物。
節瓜和大黃瓜的差別
節瓜在歐洲是很普遍的蔬菜,顏色一般為墨綠或翠綠色帶細斑,也有黃皮的,比較少,兩者味道差不多。綠皮節瓜長得很像大黃瓜,我聽過好幾位華人朋友跟我說,剛來歐洲時,誤將節瓜當大黃瓜,買回家切開一看,噫,不是大黃瓜嘛,子沒那麼大,質地沒那麼脆,到底是啥玩意?
其實,買菜時只需要定睛仔細一瞧,便可分辨兩者之差異,新鮮的節瓜外皮有極細的絨毛,修長的瓜身浮凸著棱紋,自蒂頭開始,平緩地向頂端綿延而去。大黃瓜一般比節瓜更長,通體平滑無毛,瓜蒂也較小。
臺灣人一般對節瓜並不很熟悉,我在臺北市的精品食材店和高檔超市看過,據說是進口貨,價錢自然不怎麼親民,好幾回想買,老是下不了手,一來嫌貴,二來覺得這種千里迢迢坐飛機來的生鮮農產,碳里程太高,不怎麼環保,買了怕良心不安哩。因此我每次在荷蘭大啖節瓜時,總愛老調重彈,對約柏嘟囔說:「等哪天我們搬回臺灣定居,就吃不到便宜又美味的節瓜了,真遺憾。」
不過,就在不久以前,我發覺這個遺憾或許將不再是個遺憾。
在臺灣陪爸爸吃節瓜
今年春天回臺探親期間,幾乎天天到娘家附近的傳統市場為父親買菜,市場外緣有一個蔬果攤,我常常繞道過去瞧個兩眼。這攤子連個攤架也沒有,貨色並不如市場裡的大菜攤那麼多樣,夯不郎當五、六種,一律堆在人行道邊的油布上,但其中總有幾樣是自家小規模種植的,沒怎麼施農藥,樣子常常是歪七扭八的,未必好看,滋味卻美,加上擺攤的歐巴桑人很和氣,我要是看到喜歡的,就會買上一點。
將回荷蘭那一天,因為班機時間是夜裡,我早上照樣逛菜場,最後一站又是歐巴桑的攤子,竟然看到油布的一側迭放著一落綠皮節瓜,個頭不很大,不像我通常在歐洲看到的總有八、九吋長,頂多七吋吧,我卻特別中意,因為這種瘦瘦小小的節瓜,往往表示在生長期間應該未施生長激素,味道比較飽滿細膩,瓜肉也格外的嫩。
歐巴桑注意到我在端詳節瓜,說:「這是節瓜,好呷喔。」節瓜這兩個字,用的是臺灣腔國語。
「佗位來的?敢是進口的?」
「不是,是咱宜蘭種的,只有春天才有。」
有道理,臺灣的春季氣候就像西歐的夏季,真到了臺灣的炎夏,節瓜早就被晒死了。宜蘭節瓜一條二十元,三條五十,我一口氣買了一百元,打算讓父親嚐嚐鮮,我那雙子座的爸爸最喜歡新奇的玩意了。
攤子旁邊原就圍著兩三位婆婆媽媽在那兒挑挑揀揀,她們看我出手如此「豪氣」,統統好奇地抬起頭,瞧著我,有位阿婆開口了:「這敢好呷?要按怎煮?」
「這足好呷,加一點蒜頭炒,加肉絲、牛肉炒嘛也駛,還是糊麵糊炸,都足甜,足好呷。」我說的全是我在歐洲用這種西方食材做中國菜的心得,焗烤之類的西式做法就不說了,怕阿婆有聽沒有懂。
「那皮咧?皮會不會很厚?要不要削皮?」另一位大嬸問。
「不必削皮,洗洗,切片還是切絲就可以。」
婆婆媽媽聞言,紛紛放下手裡的小白菜或絲瓜,湊過來端詳著這一大落原本無人理睬的節瓜。賣菜的歐巴桑笑逐顏開,在我買的那一袋節瓜裡多塞了一把蔥,大概是為了答謝我「雞婆」替她推銷節瓜吧。
當天中午我就炒了兩條,起油鍋爆香蒜頭,節瓜切片炒至快熟,下少許鹽,嗆點酒,蓋上鍋蓋把瓜片燒軟一點,方便牙齒不好的爸爸食用,起鍋前再淋一點蠔油、香油,兜兩下便端上桌,香噴噴的咸中帶甜,下飯下酒都行。這陌生的蔬菜不但投合爸爸好奇的個性,顯然也對了他的胃口,他一人便吃掉大半盤,還吩咐幫佣阿莉以後在菜場要注意看看有沒有同樣的東西,看到了就買。
回到荷蘭後,我上網查找節瓜的中文資料,發覺如今臺灣不只宜蘭有生產,中南部也有有機農場在先天環境未必理想的情況下,找出順應自然卻不向劣勢低頭之道,成功種植節瓜,產量雖不很多,但畢竟是成功了。臺灣的農民真有本領!
愈來愈繽紛多姿的臺灣餐桌,這會兒又增添了新的美味。我知道有人害怕外來蔬果相繼進入臺灣,會改變臺灣人的飲食口味,剝奪了本土農產的生機。我的想法卻沒那麼悲觀:首先,以臺灣人口味之多樣化,單一蔬果如節瓜,何德何能,哪有辦法席捲市場,獨霸天下?再者,追本溯源,除了少數原生物種外,臺灣大部分的「本土」蔬果,比方包心菜、蕃薯、蓮霧,乃至於香蕉等,其實皆為荷蘭人、早期漢人墾殖者,甚或日本殖民統治者陸續引進福爾摩沙種植,而今有誰會說它們不是臺灣的代表農產?
我期待有一天,節瓜能像南瓜、絲瓜、苦瓜和蒲仔等一干植物學上的表親,早日擺脫外來者的身份,成為「正港」臺灣農產。說到底,大夥全都是飄洋過海移民來臺,不過是早來晚到而已。
来源: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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