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6日浙江青年樓潘榮領我採訪了95歲的抗戰老兵,原國軍少校應美瑤。沒有樓潘榮的幫助,我寸步難行;我連浙江話都聽不懂;我連路都不認識。
應美瑤談及自己苦難、坎坷、不幸的一生,他說:「我的悲哀不是被侵華日軍飛機轟炸的強烈震盪後,導致的雙眼逐漸失明;我的悲哀,是解放以來在浙江農村無休止的被鬥爭、被監督勞動、被人身侮辱數十年的經歷。」
他堅定地表示:「早知如此,我爬也要爬到臺灣去!」
如此這般的話,在2011年說已經無所謂了。如果在1951年說,有可能被槍決。臺灣,無疑是中國的領土。想爬到臺灣,和想爬到西安、重慶、敦煌無多麼大的區別。
邁進老人的家,有一種邁進清朝時代的感覺。房子、床、櫃子,都是清朝的。他們的床上,有門口賣菜大嫂的小女兒露出的半張笑臉。白天,他們家是托兒所。看見床上天真無邪、滿臉燦爛微笑的小姑娘,我才有「跨越時空、回到今天」的踏實感覺。
應美瑤,生於1917年,永康市芝英三村人,南京三民中學畢業。1939年春在東陽考入中央陸軍官校西安王曲第七分校16期16總隊步科就讀。1941年畢業後分發到西安軍政部第19補訓處第3團任少尉、中尉連附。1942年夏調到河南洛陽第一戰區中訓4團任中尉區隊附,主要任務負責學生訓練。一次侵華日軍飛機來轟炸,巨大的爆炸衝擊波幾乎震瞎了應美瑤的雙眼。認為是眼疾的應美瑤先後去洛陽130兵站、陸軍98醫院、西安二九陸軍醫院後方醫院治療。 1944年3月我在醫院治療有所好,分派到河南嵩縣第一戰區一兵站總監部直屬糧食倉庫任庫員。1944年中原會戰開始,撤回西安調到第8兵站任上尉站員,1944年12月調任為漢陽28集團軍司令部直屬兵部分監部第一科少校科員,1945年春28集團軍司令部撤銷後,調往河南漯河14軍官總隊。一直從事軍隊後勤工作。1946年因傷病退役為預備役軍官,在家務農,以後就沒有回部隊。
應美瑤兄弟有六人,抗日戰爭時期,有五人投身抗日戰爭。現在,只有他(應美瑤排行老四)和排行老六的弟弟一起生活。由於是國民黨「殘渣餘孽」,所以,兄弟兩個至今未婚。
應美瑤的大哥、二哥,相繼在抗日戰爭中犧牲。
應美瑤的三哥是黃埔軍校17期本校畢業的,在抗日戰爭中同侵華日軍血戰,在槍林彈雨、戰火紛飛中僥倖活到1949年後。可是,因為是國民黨「殘渣餘孽」,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受到極為殘酷的迫害。應美瑤三哥在70歲時悲慘地死去。
應美瑤家老五叫應德彰,他1949年隨國民黨部隊到了臺灣。1983年,他來了信件。並且,開始常常寄錢資助應美瑤和弟弟。(應德彰開始的來信,必須先給當地公安看完之後,才能再給應美瑤兄弟看。)老五應德彰早年在國民政府警衛團,軍銜不低,工資不少。今年90歲。
應德彰在臺灣的地址是:臺北市南港區玉成街42巷13號2樓。住房面積510米。
應美瑤說這些,完全是背誦。醫學上管這個叫「代償能力」,意思是雖然眼睛看不見了,可是,人的聽覺、記憶、嗅覺等其他能力倒增強了。
我認為,日本記者應該來採訪應美瑤老人。
其一,他們可以看到「時光在應美瑤家的停滯」,日本人在1895年打敗大清帝國北洋水師、使之全軍覆沒的時候,應美瑤家的房子就已經存在了。
其二,他們可以看到日本國所發動的侵華戰爭,在戰後66年依舊停留在「給中國人民帶來巨大創傷」的痕跡。
其三,日本人可以分析出:日本人為什麼在15年侵華戰爭中得以在中國猖獗、橫行、肆虐?其實,道理特別簡單:「中國人自己打自己、自己整自己的戰果,是日本人幾個師團兵士全部拚死一戰,也辦不到的。」
——戰後66年依舊如此。
這張照片是2010年10月6日,採訪完畢,我們和應美瑤告別時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他兄弟兩個送我們送到門口的一瞬間。
門口賣菜大嫂伸手叮囑:「不要向前走了,別摔著!」
他們家的門上有門牌號碼:「浙江永康、南北市場24號。」
我為了記住應美瑤先生的人物要點,順手在筆記本上記著要點:
94歲,原上尉軍官應美瑤。(此處記錯,抗戰勝利之前軍銜是少校)
1,1917年出生。1937年參加抗日戰爭。1939年上黃埔軍校。
2,1942年,因為侵華日軍飛機轟炸,強烈的爆炸震動振瞎眼睛。
3,1946年,回家務農。
4,解放以後,被鎮壓、管制23年。
5,應美瑤說:「早知如此,我爬,也要爬到臺灣去。」
6.抗日戰爭中,兄弟幾人參加國軍抗戰。故三人。一人去臺灣,生活優越。
7,他住的房子,是清朝嘉慶二十五年(1820)建的。現在,一切照舊。
8,94歲的應美瑤和90歲的弟弟一生未婚。
9,抗戰老兵應美瑤自述:還沒有一家媒體採訪過他。
抗日戰爭時期中國政府軍的軍官們
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軍事委員會的宣傳標語
2010年10月6日,浙江青年樓潘榮帶我採訪浙江永康,南北街24號的抗戰老兵應美瑤先生。應美瑤1917年生人,今年95歲。我採訪應美瑤時,他思維清澈,談吐自如。
應美瑤,永康市芝英三村人,南京三民中學畢業。1939年春在東陽考入中央陸軍官校西安王曲第七分校16期16總隊步科就讀。1941年畢業後分發到西安軍政部第19補訓處第3團任少尉、中尉連附。1942年夏調到河南洛陽第一戰區中訓4團任中尉區隊附,主要任務負責學生訓練。
一次侵華日軍飛機來轟炸,牆倒屋塌、天翻地覆、濃煙遮天蔽日,巨大的爆炸衝擊波幾乎震瞎了應美瑤的雙眼。認為是眼疾的應美瑤先後去洛陽130兵站、陸軍98醫院、西安二九陸軍醫院後方醫院治療。應美瑤自述,日機投彈就在旁邊房子爆炸,巨大的衝擊波使他的視力受到損傷。
我和應美瑤商榷:「我採訪不少抗戰老兵,他們被爆炸衝擊波‘震聾’的有不少。然而,‘震瞎’的我還是頭一次聽說。眼部肌肉有六條,分別管人眼的左右、上下、遠近等視力調節;與耳膜不同,‘衝擊波在內外壓力不均等’的時候,使耳膜破裂。從而影響聽覺。」
應美瑤問:「你怎麼知道這個?」
我回答:「我在陸軍服役多年,在軍隊學習過。」
應美瑤睜大眼睛看著我:「陸軍?國軍?還是共軍?」
我說我是1954年出生的,那時的國軍都去了臺灣啦。
我想:採訪應美瑤容易給人造成錯覺,其實,他看不見的。
應美瑤笑著說:「我在軍隊也受到不少非議。他們說,你個子挺大,又是黃埔軍校畢業的軍官。怎麼會眼睛被航空炸彈震瞎呢?上級還專門到醫院調查。醫生說,這樣的案例切實如此。我看不見,只能在後勤部隊工作。——好像我怕日本鬼子似得,侵華日軍在我們中華大地為所欲為,殺人放火,我參加國軍、上黃埔軍校,不就是準備以死相拼?」
1944年我被分派到河南嵩縣第一戰區一兵站總監部直屬糧食倉庫任庫員。1944 年中原會戰開始,撤回西安調到第8兵站任上尉站員,1944年12月調任為漢陽28集團軍司令部直屬兵部分監部第一科少校科員。1945年春28集團軍司令部撤銷後,調往河南漯河14軍官總隊。一直從事軍隊後勤工作。1946年因傷病退役為預備役軍官,在家務農,以後就沒有回部隊。
1945年抗戰勝利,我們部隊接收老河口。在那裡,舉行受降日軍儀式。投降國軍,繳槍的日軍大約有一個旅團。他們隨即到開往武漢集中被遣返回國。侵華日軍繳槍投降!當時,軍民那個高興呀,無法形容,都去遊行、慶祝!
我當時想:抗戰勝利了,我眼睛能治好就做點小生意。眼睛不好也沒有關係,國軍有退休金。國軍軍隊條列裡寫著,有傷殘軍人撫恤金。我是三等甲級殘廢軍人。
我回到家以後,眼疾更重了。於是,婚約被女方取消了。我1990年以前還到田裡幹活,1990年以後,就在家裡。我弟弟也是單身,我的生活,有他照顧。
我1953年開始,被勞動管制,一直到1976年解除,整整23年!開始,是帶槍的民兵看押。文化大革命中天天挨斗、挨揍、挨批判……。那時,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每一天的強制勞動使我萬念俱灰……。那時,我就想:「早知如此,我爬也要爬到臺灣去!」
我說:「您這話,如果1951年說,可能被槍斃。1961年說,會被判處徒刑。1971年說,會被革命群眾批判。1981年說,會被專政機關列為危險對象。1991年說,眾人會為之一笑。但還是心有餘悸。今天說,已經毫無關係了。臺灣,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爬到臺灣去,和爬到西安去,爬到烏魯木齊去是一樣的。可是,您那23年‘被專政’的生活;那‘地富反壞右’的處境、那‘牛鬼蛇神’的身份、那‘國民黨殘渣餘孽’的帽子……。真是令人同情。」
應美瑤聽了笑了。我頭一次感覺,他是會笑的。應美瑤笑,使我看到他幾乎完整的牙!我想問問牙科醫生:1917年的牙……?
應美瑤的弟弟做飯,我看見鍋裡是未洗碗筷。有點原始社會的味道。我想,他們是不是吃飯的時候再刷碗?我當兵的時候,有的戰士就是這個習慣。
應美瑤說,我們吃的非常簡單。門口就是菜市場,買菜都不用出家門。我對應美瑤說:貪官污吏和貧困百姓唯一的相同,就是食物結構。
碳水化合物、脂肪、植物纖維、維生素,這些構成人類食物結構的主體。貪官污吏一餐數萬元,和您一元錢買的青菜、蘿蔔大米飯的食物結構是一樣的。
應美瑤又笑了,他說,我們在黃埔軍校也學習過「食物結構」的課題,那時,是為軍事戰爭做準備的。他笑著補充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和貪官污吏生活差不多嘍!」
我說:「差得遠啦!貪官污吏用人民的血汗吃喝玩樂、吃喝嫖賭,您比不了。」
應美瑤問我:「聽說,參加抗日戰爭的給3000元,還發抗戰勝利證章?」
我說:「我在浙江採訪,不管是天臺,還是永康,老兵都問這事。可是,據我所知,3000元,只發給共產黨領導的參戰老兵。其中,包括參加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退伍老兵。」
應美瑤問我:「你為什麼從北京來採訪我呢?從來沒有人來採訪我。」
我說:「我父親是八路軍。盧溝橋事變後參軍的。我的兩個叔叔都在抗日戰爭中犧牲了。我父親上過抗日軍政大學。解放後,他曾經在中國青年出版社任副總編輯。他們出版社在文化大革命前出版過《紅旗飄飄》,解放軍出版社出版過《星火燎原》。這些各30多冊的革命叢書,是無數紅軍、八路軍、新四軍、抗日聯軍、游擊隊、武工隊、地下黨等共產黨老戰士寫的回憶錄。這些口述史、回憶錄,無疑,是中國歷史、中國革命史的一部分。可是,中國的抗日戰爭史離不開國民黨抗戰的部分。國民黨抗戰將士的口述史是極為重要的歷史史實,比方,你應美瑤老戰士剛剛講的內容。」
我補充:「推翻三座大山,推翻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帝國主義這座大山,國民黨抗戰將士功不可沒、他們為國家、為民族做出的犧牲彪炳千秋!」
應美瑤老人聽了很激動,我看見他已經昏花幾十年的兩眼放出了光芒。他握著我和浙江青年樓潘榮的手,使勁地搖動,他說:「感謝你們!參加過抗日戰爭的國軍將士感謝你們!那些英勇犧牲的抗戰將士們!」
我聽了這樣的話,倒有些無地自容了。
帶領我在永康採訪的浙江青年樓潘榮先生告訴應美瑤:「你們是‘棄兒’呀!」
「棄兒的意思,是被時代,社會,生活拋棄、忘卻、冷落的一群人!」小樓解釋。
我明白樓潘榮先生的意思,正是他本人不願意讓這些親歷抗戰的老兵成為社會、時代、生活的「棄兒」,他才叫上我採訪、記錄這些老兵。
應美瑤不無失望地對我說:「抗戰我在國軍,內戰我就回家了。我被管制了23年!」
我感到應美瑤誤解我了,我感到有必要說清楚。我說,文化大革命最要命的1968年,我的父親親口對我說:「國民黨軍隊在抗日戰爭中打了很多大勝仗,消滅日軍無數。抗戰中,國民黨將軍中很多人是英勇善戰的驍將。」我父親是八路軍的,他上過抗日軍政大學,雖然是顛倒黑白的年代,我依舊相信他的話。
2009年10月15日,我和學者王外馬甲(網名)在雲南電視臺《經典人文地理》節目組錄製回憶抗日戰爭歷史的節目內容。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家人信息:父親去世。我當時情緒有些失控,但是,經過自我控制,還是先工作第一。雲南電視臺還在該節目中注入旁白:「我們對嘉賓父親、一位老八路的逝世深表哀悼。」
回到北京,我安葬完父親,站在父親的碑前。我說:「您安息吧。我記著您在文化大革命中和我說的話:‘抗戰中,國民黨軍隊打了很多打仗;國軍在抗戰中有不少驍勇善戰的將軍。’你們在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版了系列革命叢書《紅旗飄飄》。21世紀初,親歷抗戰的老戰士已經鳳毛麟角了,我要努力。我要補上您沒有完成的工作。」
應美瑤老人一直聽著,他是知識份子,他什麼都懂。他說:「我頭一次和共軍的後代接觸。哈哈,哈哈。我想問:你來採訪我,是不是黨派你來的?」
我又急了,我說:「我採訪親歷抗日戰爭的老兵完全是個人行為。沒有黨派、政府的色彩。有很多很多人幫助我,比方採訪您,就是樓潘榮先生的幫助。」
樓潘榮先生很熟悉我,他對應美瑤老人說:「方哥有病呢,他是無償付出時間、付出金錢、付出精力,來採訪親歷抗日戰爭的老兵的人。就因為他有病,所以,我佩服他。方哥這些年,採訪八路軍、新四軍老兵;也採訪像您這樣的國民黨抗戰將士。他在日本留學期間還採訪過侵華日軍老鬼子呢。」
1917年出生的抗戰老兵把頭轉向我,瞪大了眼睛:「你訪問過日本兵?講講看?」
我對應美瑤老人說,我在日本留學時,採訪20幾位侵華日軍老兵。他們總問我:
「對方,(日語發音:mukou)他們生活得怎麼樣?」
這裡,「對方」的意思,是「對手、敵方」的意思。在侵華日軍老兵心目中,曾經和他們在戰場上血肉相拼的中國政府軍、八路軍、新四軍、游擊隊、地方軍;凡是抗日的軍隊都是他們日本人在戰場上的敵人。——採訪侵華日軍老鬼子,讓我心無芥蒂。我的心目中從來沒有‘國軍不抗戰、共軍抗戰’的糟粕。
我舉例:採訪侵華日軍老兵本多立太郎時,他回憶:「我們守衛炮樓時,夜黑風高,槍口外是黑洞洞的恐怖世界。那恐怖的世界裡,都是我們的敵人。」
「隊長喊:各就各位!支那兵來啦!準備戰鬥!」
「我們在炮樓上面看:嗨——!原來,政府軍和汪精衛軍打起來了。新四軍和政府軍打起來了。游擊隊和汪精衛的國軍打起來了。新四軍和蔣介石政府軍又打起來了……。」
「一會兒衝鋒,一會兒反衝鋒。前仆後繼、英勇頑強。就在炮樓前面,死傷一片……。」
我問本多立太郎:「那麼,你們幫誰打呢?」
「我們只在炮樓上靜靜地看著。」侵華日軍老兵本多立太郎回答。
我對親歷抗日戰爭的老兵應美瑤說:「戰後66年,我最反對中國人之間還打!」
應美瑤笑著說:「早不打了,早不打了!我1976年就不再被強制勞動管制啦!再也沒人隨便抽我大嘴巴、死命踹我的屁股了。小孩子也不往我身上扔石頭、土塊兒了。——真是高興,——真是高興。」
應美瑤沒有結婚,當然,就沒有後人。可是,他喜歡兒童。他家前面是個自由市場,很多賣菜的大嫂都把自己的小孩子送到應美瑤兄弟倆家午休。這些天真爛熳的祖國花朵進門就大叫:「爺爺好!奶奶好!爺爺好!奶奶好!爺爺好!午休嘍——!」
聽見這些祖國未來希望的幸福聲音,94歲的應美瑤就高興地笑。我走前,特意到大嫂的菜攤和天真爛熳的祖國花朵告別:「小姑娘!再見啦!」
大嫂們急忙走過來,叮囑要賣出門檻的應美瑤:「爺爺小心!您還是抗戰將士哩?!為什麼不說?」
抗戰老兵應美瑤把我們送到門口。我給他拍攝了一張他微笑的照片。
来源:北京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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