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仿佛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把灯下听来的故事,全都绾结起来流下去……(图:嘉陵江/维基百科)
我的家在嘉陵江边的一个小城里。那个小城,街道纵横也就几条吧。公共汽车公司只有两个,电影院有两家,最繁华的街要数连接着两个花园的那一条。上面有许多家商店。两个花园将城市分为上半城和下半城。家就在上半城的一条很深很深的小巷里。小巷的尽头,是一条小小的街道。街道的一头有一个公共汽车站,一头有一家旅馆。每日都有乡民在街上摆摊卖菜。街的两旁是一些小小的饭馆,飘送出浓浓的饭菜香。
父母都是寻常百姓,育有六个孩子,三个女儿,三个儿子。我是倒数第二个,弟弟最小。小时候身体不好,父母又宠女孩子,所以,我是每一个人的妹妹。有好吃的总是给我先吃。过年了,连弟弟也给我压岁钱,领我去店里买书。亲人们也总是认定我弱小天真,需要指导和保护。
每当我跨出家门,略略晚归,父亲总会在小巷的尽头等我。上大学了回家,依然如此。暮霭中父亲的影子,瘦弱孤怜,在见到我以前,一付焦灼无助的样子。仿佛真有一匹魔兽,会把他的骨肉叨去一样。这景象以后多次重复地显现,重叠在记忆里,变成生命中最原始的痕迹。总有那条小巷,总有在小巷尽头迎风伫立的父亲。
平凡穷困的父母将六个孩子拉扯大,受过不少欺凌,流了许多眼泪,难得有展眉欢笑的时候。乃至于后来孩子长大,日子好了,父亲笑起来时脸孔上的肌肉依然苦着。
童年时,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冬夜围坐炉前,或夏日露天乘凉时听父亲讲故事。父亲记忆力很好,看过的书都能很生动逼真地复述出来。说唐在唐,说汉在汉。《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就是那样听来的。听得入迷时,父亲也像书场里的说书人一样,一声且听下回分解,让我们心里悬念不已。
幼小的灵魂是饥渴的,伸着头,眨着眼,随着好奇的漩涡打转,无论父亲说什么,都贪婪地啜饮着。说江无底、海无边的异地,说有一种拐骗幼童的拐子。在那种多幻想的年纪,把山想成天边的云彩,把海想成风涛波涌的黑夜,无数精灵古怪的事物,都化成众多怪异形象,在灯光之中摇曳着。那仿佛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把灯下听来的故事,全都绾结起来流下去,流到王小二所探的地穴里,流到孟姜女哭倒的长城缺口,流到水下的龙宫。……
幻想是一只有翅膀的船,在黑夜里飞着。
母亲在灯下,总不愿丢开手中的针线。没有钱买新衣。一家人从冬到夏的衣服鞋子都是她一手做出来的。多做几件衣服,多织几针毛衣,才算不白耗一个夜晚的光阴。母亲的手很巧,会绣很美的花朵,会织极漂亮的毛衣。一件新衣做出来,常引来邻家女人的啧啧称赞,都来向她请教。
母亲的针线,细致、绵密,把人性和爱,就那样织进了我们的生命里。无数那样的夜绾合成一首歌,像在风中摇曳的风铃,响出一串串细碎的叮咛。
因为贫穷,对生活觉得软弱无力,母亲开始信佛。求佛祖保佑他的孩子们平平安安、保佑全家人有一份宁静安适的生活。在斑驳的墙壁的背景下,一尊白磁观音安坐于莲台之上,母亲立在观音前,举香膜拜,喃喃祈祷。
父母也常常领我们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坟上去祭祀,教育我们要孝顺老人。祈求老人们保佑他们的儿女平安顺利。临出国前,父亲还带我去了一次奶奶的坟上。在秋风中,我跪在坟前叩头,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父亲却转身走远。他的眼睛一定潮湿了,只是为了掩饰眼里的泪影,他才转过身去。他最爱的女儿就要离去了,去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怎么能不担心落泪?
浮海西来数年,感情的牵系是极为深沉的。父母的容颜,都在身后的云里。父母灰白的发,化为秋风中的芦荻,投我以一丝遥远的想像和哀伤。时空遥隔。对于父母、亲人的怀念,只好诉说在一封封的信里和一个个的电话里。勤劳朴实的父母将我们一寸寸地养大,他们的身体却一天天地枯萎下去。每封信都会叮嘱父母要好好爱护身体。每年总也不忘寄一笔钱回家,尽一点儿微薄的孝心。
对父母的思念,对早年困厄生活的记忆,增加了自己生命的重量。日子不敢过得太漂浮。生命的本身,是美丽的完成。天地、父母赋予我形体。在有限的岁月中,我愿让我的生命充满灵性,开阔地与天地俱,来过完我的一生。永远汲取学习、永远欢愉、充满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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