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真正的历史与其说是政治史,不如说是经济史。如果对人类历史进行简单归纳,大体可以分为植物时代和矿物时代。
在矿物时代之前的几千年里,人类始终挣扎在温饱边缘,有限的植物资源使战争和饥荒周而复始的出现,这就是所谓“马尔萨斯陷阱”。
但矿物时代颠覆了贫穷的传统。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内,一个前现代的贫穷中国就变成一个后现代的富裕中国,父辈们的奢侈品已经成为我们的必需品。这无疑是一场财富的革命。
仅仅30多年前,大多数中国人依然过着极其贫穷的生活。这种贫穷其实已经持续了几千年。至少从进入农耕时代之后,人类几乎都如此贫穷。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所谓贫穷,首先是衣食住行等生活必需品的极度匮乏。比如食物非常单调,仅够勉强果腹,大多数人都营养不良。人力是主要动力来源;即使去很远的地方,往往也只能依靠步行。
很多人没有可以可换洗的衣服,甚至没有鞋子和袜子。户户家徒四壁。因为没有家具,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不会坐,而是习惯蹲在地上。
植物时代也可以说是农业时代,人类几乎所有的财富和必需品都无一例外地来自植物。食物是土地上生长的庄稼(粮食),肉食是对粮食的转化;衣物来自棉麻织物,丝绸同样需要桑叶喂养丝蚕;房屋家具来自树木;加工食物和取暖用的燃料同样来自秸秆树木等植物。
可以说,与所有动物一样,人所需要的一切都必须依赖土地上一枯一荣的植物生长。太阳光合作用的植物产出决定了可养活的人口数量。
从瓦特蒸汽机开启工业革命之后,西方世界率先走出了植物时代,但直到200年后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基本仍然停留在植物时代,一切物质几乎都依赖土地上植物的生长:食物、木材、棉花、燃料……
为了保证每个人的“糊口”问题,中国所有的土地都被种上了庄稼(“以粮为纲”),实在不能耕种的土地也种上了各种可用作建材或燃料的植物。
不要说水果,就连蔬菜也奇缺,大多数人只能吃野菜或咸菜。对一个将近10亿人口的中国来说,极其有限的植物生产只能使贫穷成为一种普遍现象。
对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玻璃、铁器、煤炭、水泥、纸张、塑料都是珍稀之物。窑洞和茅屋是最普遍的民居方式,简陋的木格窗只有新年才能糊上一张完整透亮的白纸。玻璃被装上普通人家的窗户只是近30年的事情;在此之前,一面玻璃镜子是新娘最重要的嫁妆。
在那个公鸡报时的年代,很多人没有见过卫生纸肥皂,更不用说抽水马桶;除过太阳和月亮,几乎没有别的照明方式,煤油和蜡烛是难得的奢侈品。对一些人来说,或许手电筒算得上是唯一的电器,人力驱动的自行车和架子车可算得上是“价值连城”。
改革开放最大的变化是观念:承认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承认中国人是人类的一部分。当中国融入全球化经济大潮时,中国很快就走出了持续数千年的植物时代,全面进入矿物时代。这一过程仅仅用了一代人的时间:上一辈人还是以步行来移动,这一辈人就已经通过汽车和飞机来移动。
与植物时代相比,矿物时代的物质财富生产基本都摆脱了对植物的依赖,而主要来自地下矿物质;这种产出不再受到植物生长所必需的阳光的限制,因此它几乎是无限的。人类所拥有的财富突然之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矿物时代最典型的物质就是石油、煤炭和钢铁。30年时间,中国的石油、煤炭和钢铁消耗翻了数十倍,彻底改写了中国人的生活和中国的面貌。
对当代中国人来说,食物、衣物、建筑、家具、设备、燃料等各种生活必需品几乎都来自矿物质,而不再是来自植物。
虽然粮食仍然来自土地上的庄稼,但化肥、灌溉和农药使粮食的产量远远超出植物时代,石油驱动的农业机械使粮食生产成本大大降低,各种添加剂和化工药物也使肉类食物更加容易生产和保存。
现代人们仅在衣和食方面保留了对植物时代的一些传统,在住、行、器、用方面基本摆脱了对植物的依赖。
对一个当代人来说,他完全生活在一个矿石物质里:化肥催生的粮食、钢筋水泥的房屋、钢铁海绵的汽车、塑钢家具、耐磨保暖的化纤衣物、方便的化石燃料……
廉价的矿物时代造就了前所未有的物质过剩,自动化机器的普遍使用几乎消灭了劳动与工作,人成为一种坐享其成的“消费动物”。
在全球化的“大锅饭”中,勤劳的中国通过供养西方迅速“暴富”:西方得到了享受,中国得到了钞票或者债券。
如果说植物时代人们只能得到大自然的利息,那么进入矿物时代后,人们则拿到了大自然的本金。“我们不只是继承了祖辈的地球,而且借用了儿孙的地球。”
经历数百亿年才形成的地矿资源被当代人一朝之间神奇地打开了。这就如同一个人从祖上就积攒财富,历经无数代终于攒下一笔巨额家产,然后被这个人突然挖开了。
以前他只能靠自己的力气养家糊口,而现在他一个下午就要把这笔“飞来的横财”花光……因此,我们大可以想象这个人是多么的“富裕”。
从历史看,我们当下的富裕是如此不可思议,甚至连古代帝王都不一定能享受到我们视为平常的物质生活。
更不可思议的是,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30年间。30年前,人们最奢侈的理想还是吃上一口饱饭、穿上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有一间不漏雨的房子……30年后,人们将满桌的饭菜倒进垃圾桶,衣柜里堆满从未穿过的新衣,无人居住的新房随处可见……
如果用数据来说,1979年,占中国人口80%以上的农民群体人均存款不足10元,而安徽凤阳县每个农民平均存款只有0.5元;2009年,中国成为全球储蓄最高的国家,人均存款超万元,而黑领云集的北京人均存款将近10万。
虽然有极其可怕的通货膨胀和贫富差距,但30年增长了1000倍,这是一个无可质疑的事实。从1979年到2009年,中国GDP增长了将近100倍,人民币总量增加了700多倍。这种高达百倍的物质激增只能用“暴富”和“革命”来形容。
如今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煤炭、化肥、钢材、水泥的生产国和消费国。过去20年中,中国的钢铁、水泥、塑料和化学纤维产量分别提高了5倍、10倍、19倍和30倍。
作为矿物时代的标志物,中国的汽车数量在不到30年里增长了10000倍。1978年,中国千人汽车拥有量名列世界倒数第一;1985年中国汽车保有量不足2万辆,如今汽车总数超过2亿辆,中国已取代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汽车市场。
凭心而论,这种“暴富”和“革命”并不是政治的恩赐,而是“技术”的结果,因为我们掘开了地球。位于黄土高原不毛之地的神木堪称这种“暴富革命”的典型标本。仅仅几年前还是“国家级贫困县”的神木,因为地下埋藏的“黑金”,一夜之间成为“中国首富”。
虽然比起西方国家来,中国仍然是一个“穷国”,但这中国人的暴富并不矛盾。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的中国一样有这么多一夜暴富的“暴发户”和“败家子”——野蛮、贪婪、粗鄙、无耻、恶俗、低智。
事实上,整个中国社会都弥漫着一种“小人乍富”的疯狂与迷茫,如同一个突然中了头彩的穷光蛋,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忘乎所以。
在欲望和金钱面前,人的想象力总显得如此贫乏。虽然我们所拥有的物质财富是30年前父辈们的几十倍上百倍,但我们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并没有提高太多。
良田万顷,日食三升;大厦千间,夜眠八尺。人的需求是有限的,但人的欲求却永无止境。
大量生产带来的丰裕与过剩已经成为矿物时代的基本状态,一方面人们从满足需要走向满足欲望,炫耀和囤积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另一方面,产能过剩造成巨大的资源浪费和失业危机。
财富在放大富人荣誉感的同时,也加深了穷人的罪恶感,从而破坏人与人之间的认同与信任,导致整个社会的幸福感缺乏。
在活着的问题解决之后,活法就成为最大的难题。你幸福吗?你缺什么?这是当下最流行的“慰问”。在“拆哪”面前,人类延续数千年的物质传承习惯已经崩溃,一次性成为矿物时代最典型的生活方式。人是一种健忘的动物。面对历史丰厚的馈赠,我们只是此时此刻的即时存在。
在一个浮躁浅薄的暴富时代,我们不仅失去了关于历史的自省与谦卑,也失去了关于未来的担当与想象。
正如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的盛世危言:“我们拥有的财富史无前例,我们从中所得之少也史无前例。……人们正在过剩的丰裕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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