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其琛的《外交十記》
退而不休的錢其琛所著《外交十記》正式出版。中共官方媒體大肆吹捧。一些海外華文媒體亦步亦趨，讚頌不已。不可否認，其中一小部分內容對於研究中共外交有參考價值。然而，細讀起來，很難找到什麼獨家內幕及鮮為人知的具體外交決策過程。對於中國大陸人來說，由於嚴密資訊封鎖，長期洗腦灌輸，他們當然會感到新鮮有趣。但對於生活在新聞自由環境中的海外華人而言，卻鮮有驚奇之處。尤其是有關中美關係和臺灣問題的章節，幾乎了無新意。總的來說，該書只不過重複了美國高級外交官員的回憶錄和外交記者相關著作早已敘述的事實，或者印證了他們所言不虛。
另一方面，錢其琛在自序中說明，寫這本十多萬字的書「一切只憑自己記憶」。也就是說，該書不是依據外交檔案描述，沒有披露外界聞所未聞的資料，因而其權威性、真實性和準確性就大打折扣。而且在很多章節裡，中共慣常的大話空話套話充斥，讀來乏味。那麼，這本書出版的背景和目的是什麼？它對於中共內部權力鬥爭有何影響？
掩蓋李登輝訪美問題上的失誤
自從一九九五──九六年台海危機以來，美國和臺灣的外交界和學術界一直認為，在李登輝訪美問題上，中共初期在外交上的反應不甚強烈。後來中共突然升級到軍事反應層面，以試射飛彈為名，對臺灣武力恫嚇，對美國示威。個中緣由除了中共高層內部權力鬥爭以外，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錢其琛的失誤導致了北京領導人的誤判。一九九五年四月，美國國務卿克里斯多夫在紐約會見錢其琛。在談到李登輝可能訪美問題時，克卿告訴錢，若李訪美，美國政府將不會允許；然而，克里斯多夫又說，在最後決定是否批准李訪美方面仍有不確定性，這是因為他在試圖說服國會同意他的看法時遇到了嚴重問題。由於國會的壓力越來越大，行政當局可能無法抗拒。這等於告訴錢，美國政府極可能被迫發籤證給李（注）。美國和臺灣的外交界和學術界咸信，後來中共激烈指責美國沒有履行不批准李訪美的承諾，將其反應突然升級到對臺進行軍事威脅，是因為錢其琛只向政治局匯報了克里斯多夫所說的話前半部分，以此顯示自己對美交涉的成績；至於後半部分中共高層不喜歡聽的話，錢其琛極可能沒有報告。因而這導致中共高層認定美國有意欺騙，產生了誤判情勢的後果。
錢其琛在《外交十記》中隻字不提克里斯多夫所說的話後半部分，卻斷章取義，強調「克里斯多夫曾明確承諾，美不會允許李訪美」，「一個超級大國的外長作了承諾，竟然出爾反爾，這不能不令人感到震驚和氣憤。」緊接著他教條式地將其歸咎於所謂國際反華勢力和美國的既定反華政策，推卸自己的失誤造成中美關係惡化的責任。由於未能防止及預警李登輝訪美，錢其琛在政治局內受到嚴厲批評，並遭到軍方猛烈攻擊。在黨內和軍內要求錢其琛辭職呼聲高漲的巨大壓力下，錢被迫作了自我批評。對此，《外交十記》根本就沒有提及。
迴避高層捲入法國軍售臺灣案貪污腐敗問題
在記述處理法國對臺灣出售武器問題中，錢其琛刻意迴避中共高層貪污腐敗的醜聞。近年來國際媒體及臺灣、香港媒體廣泛報導，根據前法國外長杜馬供述，九十年代初，法國湯姆笙公司為向臺灣出售拉法葉巡防艦支付了五億美元的佣金，其中四億美元流向臺灣；一億美元流向「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以便賄賂中國高級官員，減少中國政府的阻撓。
有兩個華人在向中共高層行賄中起了關鍵作用。一是前中共元老姚依林的侄子艾德蒙．關。關發揮他的通天本事，打通了關節，說服了中共高層不反對法國軍售臺灣。拉法葉佣金案件事發後，他遭到法國司法部門及國際刑警組織通緝。雖然他持有美國護照，但害怕被美國逮捕並引渡給法國，因而逃到中國大陸，被中共收容保護。另一人是劉莉莉。她出身國民黨將門之後，其父與中共一些將領是朋友。她利用這些關係在大陸經商。湯姆笙公司看中她在中共高層的深廣人脈，僱用她遊說中共政要。劉莉莉在一九九○年十月安排湯姆笙公司代表宴請國防科學技術委員會主任和中央軍委副主席。她通過對中共政要行賄一億美元，得到中共政府對法國賣軍火給臺灣的默許。九十年代末，拉法葉佣金案被揭露。前法國外長杜馬的情婦鐘古夫人在二○○○年九月七日出庭巴黎法院接受審訊前對臺灣《聯合報》透露，中國主席江澤民知道這一億美元的去向。她還說，劉莉莉面見江澤民要求保護並受到保護。劉莉莉有嚴密警衛，她的小汽車挂的是軍方的牌照。
另據法國《瑪麗安》雜誌報導，法方用全部佣金中的三分之一，高達十億法郎酬謝中國高級官員。國際傳聞這些錢「給了鄧小平身邊的親信和中國外交部相關人士」。法方的行賄使得中共在對法國軍售臺灣的反應上雷聲大，雨點小。杜馬在他的回憶錄中說，他在一九九一年六月六日電告中國政府，法國政府決定對臺出售拉法葉巡防艦，「非常訝異中國沒有太大的反應」。六月二十五日，中國副外長田增佩訪問巴黎，與法國政府達成了「最低限度的諒解」。
對於牽涉兩岸的拉法葉案件部分，錢其琛在《外交十記》中完全引述臺灣媒體和有關書籍的說法，例如提及鐘古夫人及臺灣海軍軍官尹清楓被暗殺。對於法國軍售臺灣的決定，錢其琛表示：「當時中方並不清楚，只感覺中間蹊蹺」。事後發現，在法國售臺武器背後，有著一個大醜聞。錢其琛寫到：「李登輝本人在此宗舞弊案中扮演何種角色，相信時間會撥開歷史的迷霧。」這是在轉移視線。無論為了搞清李登輝是否捲入此案的疑雲，還是在中共高層是否受賄問題上澄清真相，中共都應當交出姚依林侄子和劉莉莉這兩個關鍵證人。即使為了「闢謠」，錢其琛也應當對這兩個人有所交代。然而，錢在書中卻根本沒有提及這兩個人。這說明他心虛，刻意掩蓋中共高層捲入法國軍售臺灣佣金案件的貪污腐敗骯髒內幕。
錢其琛出版回憶錄意欲何為
由於中共的獨裁體制，除了領袖人物，一般在世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退休後都極少出書宣揚自己。而錢其琛在退休八個月後就發表了《外交十記》，很不尋常。他在自序中表示：「有情敘往事，無官開新卷。」這種五言對仗的文字賣弄，其水平實在不敢恭維。不過他特地標榜「無官」，倒是起了「此地無銀三百□」的作用。實際上，錢其琛沒有真正退休。他從十月起擔任外交部高級顧問，在外交部大樓有辦公室，不定時地去指導工作。十月份，他在北京外交學院發表題為「伊拉克戰爭與美國」的演講，重彈江澤民「穩定壓倒一切」的老調，強調「只要我們自己不亂，辦好自己的事，其他國家就不敢輕易和中國對抗。」十一月初，他率團訪問美國。此行名義上是應前總統老布希之邀作私人訪問，但實際上是一次准官式訪問。
十一月五日，錢與國務卿鮑威爾同臺出席德州農工大學舉辦的「中美關係歷史．現狀與前瞻」研討會，併發表演講。九日，錢與前美國國防部長佩裡等人進行中美第二軌道對話，議題涉及臺灣明年總統大選前後的台海局勢，尤其是臺灣公投、制定新憲法，以及人民幣升值與否與中美關係。在會見美國高級外交官員中，他就中美關係中的關鍵問題表達了中共的立場。
聯想到《外交十記》的出版與錢其琛的訪美同步進行，其釋放的信號就很清楚了，那就是：他仍然掌控中共外交。作為江澤民的一員干將，錢其琛與其主子一樣，不在其位，卻大謀其政。這說明中共政治的腐朽，中共外交的落後。錢其琛繼續掌控中共外交，有利於延續江澤民的外交路線，尤其便利曾慶紅插手外交及臺灣和港澳事務，但卻不利於胡錦濤修正江澤民的外交路線及調整中共對臺灣和港澳政策。這在政治上的負面效果是使得從第三代到第四代的權力轉移更加複雜曲折，增添了中共政治發展前景的不確定性和不可預測性。
趕走劉華秋 保持教父地位
在名義上退休之前，錢其琛早已安排好了垂簾聽政的外交部格局。他的戰略是培植親信，分而治之。
錢其琛蓄意打擊當時的外交部副部長兼國務院外事辦公室主任劉華秋。劉熟悉中美關係，參與了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中美之間所有重大事件的決策及處理。特別是在一九九五──九六年台海危機期間，他赴美與當時的總統國家安全顧問雷克、國防部長佩裡和國務卿克里斯多夫舉行會談，為防止危機升級及中美關係進一步惡化作出了貢獻。而錢其琛由於其失誤，被中共高層追究責任並被軍方猛烈攻擊而被削減了處理對美外交的權力。為此錢其琛十分嫉恨劉華秋，必欲除之而後快。中共高層本來同時內定劉華秋和唐家璇兩人為接任錢其琛外長人選。在考核過程中，錢其琛大力推薦一貫對自己俯首貼耳的唐家璇，以劉華秋曾經在文化大革命中犯過錯誤為由極力排擠。其實劉只不過在文革中參加過造反派組織而已，當時外交部內的幹部多數都是這種造反派。最終，劉華秋被錢其琛趕出外交部，去中央外事領導小組任辦公室主任。此後，錢其琛與劉華秋之間的爭鬥愈演愈烈，嚴重影響了中共外交決策。
外交部的一國三公架構
錢其琛在名義上退休時，為外交部門建立了一國三公的架構，以便分而治之。唐家璇擔任主管外交的國務委員，但沒有兼任外交部長。李肇星升任部長，在外交業務上有較大發言權，但在部內黨組織和政治領導方面卻居於下風。戴秉國從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部長任上調任外交部常務副部長兼部黨組書記。在黨內地位上，三個人平起平坐，均為中央委員。名義上，吳儀在政治局內分管外交，但實際上只管對外經貿。這就給錢其琛繼續掌控外交提供了空間。
外交部門一國三公的弱點和缺點都非常突出，便於錢其琛從中利用。他們三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又有利於確立錢其琛的仲裁人地位。唐家璇資歷較淺，能力先天不足。他既缺乏戰略眼光，又沒有泱泱大國外交首長的風度和氣魄。特別是他的親日媚日，早已為人詬病，如果不是錢其琛一再保護，他早就下臺了。因此他死心塌地抱緊錢其琛大腿。
李肇星長期從事對美歐外交，但被外界批評其外交作風粗野，被西方媒體稱為中國外交紅衛兵。他在駐美國大使任內以代表中共強硬派著稱。在與資深美國國會議員就臺灣問題進行交涉時，李肇星竟然不顧起碼的外交禮節，使用粗暴甚至污辱性挑釁性語言對待這些議員。在陪同胡錦濤訪問紐西蘭時，有人示威，一名香港記者看李肇星走近，向他提問：「外長，和我們講兩句，你怎麼看這個示威？」李肇星頓時勃然大怒，將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在了記者的身上。他非常氣憤地說：「你怎麼看這個示威，你是什麼人？這些是壞人，應該譴責！」幸虧在場的紐西蘭記者不懂中文，否則又要激起軒然大波。李肇星的這些行徑，不僅在西方外交界被傳為笑柄，也為其中共外交同仁所不齒。當黨內有些人非議李肇星外交作風粗野有損中國外交形象時，錢其琛以李原則性強立場堅定為由加以開脫。李肇星自然感激涕零，唯錢馬首是瞻。更重要的是，李肇星凸顯了看上去老練的錢其琛繼續為中共外交掌舵的「必要性」。
戴秉國是中共元老黃鎮的女婿。黃鎮曾經擔任中共中央委員，駐法國大使，外交部常務副部長，文化部部長，中顧委常委。黃鎮從事外交工作近三十年，在中共外交系統人脈深廣。當年錢其琛能在十幾名副外長中脫穎而出，接替吳學謙任外長，其中黃鎮的鼎力推薦起了很大作用。錢其琛知恩圖報，在向中共高層推薦新外長人選時，他把戴秉國與李肇星並列。戴秉國的外交經歷是前蘇聯東歐，現在仍然主管對共產黨執政國家的外交。七月他作為中共特使訪問北韓。同時，他也參與對西方國家外交。有傳聞說中共高層只讓李肇星干一屆，然後由戴秉國接任。因而李肇星與戴秉國競爭激烈。
這一國三公互相牽制，彼此爭鬥。因為李熟悉美國事務，但唐的專長僅是日本事務，而中共外交是以中美關係為主軸，李肇星在領導日常外交業務中很快就架空了唐家璇。然而，李肇星不能一手遮天。雖然李在媒體上頻頻曝光，在外交業務上有較大發言權，但在外交部人事問題上李聲音微弱。在討論決定部內局處長和駐外大使參贊總領事調動任免時，李肇星無法與唐家璇和戴秉國抗衡。中共外交官都知道李肇星是一個沒有人事權的部長。這一國三公互不服氣，明爭暗鬥。他們各自拉幫結派，造成派系林立，錯綜複雜。此外，外交部共有十八個副部長，再加上若幹部長助理，如何協調這二十多個副外長級高幹，就是一大棘手問題。這種情勢為錢其琛退而不休，返回外交部仍舊充當龍頭老大提供了充足理由。
註釋：
關於美國版本的克里斯多夫與錢其琛會談內容，見John W. Garver, Face Off: 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Taiwan's Democratization.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97, pp.68-70; James Mann, About Face: A History of America's Curious Relationship with China, from Nixon to Clinton.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99, pp.322-325.
(原載《爭鳴》)(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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