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读过《三国演义》的人,大都会对其中第二十三回《祢正平裸衣骂贼》印象深刻。狂士祢衡裸身朝堂,击鼓骂曹,其视权贵如粪土之豪情令后人景仰。一千七百年之后,民国又出了一个“祢衡”,此人不畏当道,抨击恶势力,丝毫不输于前人。他便是章太炎。
章之清狂在清末已很有名。1903年,章太炎主笔《苏报》,倡言革命。在一文中,他写道:“载湉小丑,不辨菽麦”。直呼当今圣上之名,且斥其无能,这在当时不啻是石破天惊。按照刑律,则属杀头之罪。正因此故,章入狱西牢,受尽折磨。也由于此事,章在士林中之声望日隆,俨然成为义薄云天之楷模。众人对其敬仰备至,大有“平生不识章太炎,访尽名流亦枉然”之架势。
民国伊始,袁世凯之言行令拥戴者大失所望。他先派人刺杀宋教仁,后出兵镇压“二次革命”,其倒行逆施让章太炎忍无可忍。章不顾亲友劝说,毅然决定深入虎穴,挽救危局。临行前,他留诗一首,颇能反映当时之心境:
“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
谁道江南徐骑省,不容卧榻有人鼾。”
此诗内含两个典故。前两句出自《战国策》,乃战国掌故。谋士唐睢受安陵君所托,孤身赴秦,结果不辱使命,迫使秦王放弃侵犯野心;后两句出自《类说》,是五代旧事。赵匡胤兵临南唐都城,后主李煜派徐铉求和。赵匡胤拔剑厉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举兵进攻,南唐遂亡。章作此诗,显然是欲仿效唐睢,挺剑入京,不管他袁世凯是霸道之秦王还是强悍之赵匡胤,章皆决心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之行动,来警醒世人,践履自己民主共和之理想。
入京不久,章便上演大闹总统府之好戏。一日,章身着油烘烘的破棉袍,手持折扇,故意将袁世凯颁发的二等勋章缀于扇柄,大摇大摆来到总统府,打算与袁世凯好好理论一番。门卫借故阻止其见袁。于是,章之“狂”劲儿发作,从清晨至傍晚,将总统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悉数痛骂一通,并抡起手杖将府内器物砸个稀里哗啦。袁世凯躲在内室,目睹章太炎之“胡闹”,却怒不敢言,任其发泄。由此可见,章之狂士风采,较之祢衡,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章太炎逝世后不久,其弟子钱玄同曾作挽联一幅:
“缵苍水宁人太冲薑斋之遗绪而革命,蛮夷戎狄矢志攘除,遭名捕七回,拘幽三载,卒能驱逐客帝,光复中华,国人云亡,是诚宜勒石纪勋,铸铜立像;
萃庄生荀卿子长叔重之道术于一身,文史儒玄,殚心研究,凡著书廿种,讲学卅年,期欲拥护民彝,发扬族性,昊天不吊,痛从此微言遽绝,大义莫闻。”
上联纪其革命功绩,下联述其学术成就,客观持允,倒也符合章太炎“有学问的革命家”之称号。只是或许出于师生之别,钱联未能道出章狂士性情的一面。行文至此,想起了清人赵翼的《鹦鹉洲吊祢正平》,移用于形容章太炎,颇为贴切:
“清狂早占晋人先,乱世矜才岂善全。
一刺不曾轻出袖,三挝何事戏当筵?
祸因傲物同文举,迹亦依人愧仲宣。
洲草千年鹦鹉绿,长怜赋笔自翩翩。”
清狂有魏晋风度,乱世仍恃才耿直,因言招祸,亦由此百世流芳。品味此诗,不禁心生三叹:一惊叹章之风骨竟与祢衡如出一辙;二赞叹章之言行足令袁世凯畏惧三分;三喟叹章之精神在当下社会已不复流行。掩卷罢笔,陷入沉思……呜呼!世上已无章太炎!
来源: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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