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願嚐嚐「非典第一人」黃杏初的三杯鴨?

發表:2003-07-06 0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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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但沒有「新生」

  廚師黃杏初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成為一位「世界級名人」。

  黃杏初是河源市紫金縣柏埔鎮東方村人,今年36歲。身體一直很健康,甚至連小感冒都很少有。在深圳打工數十年的他,從飯店跑堂做起,憑著努力和天分,自學成材,成了一家酒店的廚師長,深受老闆器重。這位家中頂樑柱還用打工攢下的錢為老家蓋起了一幢三層的小樓房

  2002年12月5日左右,黃杏初開始覺得不舒服,發熱、畏寒、全身無力,隨後他又出現了發燒症狀,去深圳一家醫院打了吊針,仍未見好轉。這一拖就是四五天。黃杏初打電話告訴了柏埔鎮老家。農村裡講究辟邪,認為黃或許撞邪了,就讓他回老家來。然而回老家休息大約一個星期後,黃的病情開始急劇惡化,發燒不止。

  2002年12月15日,黃轉到河源市人民醫院,病情加重,出現呼吸困難。黃的二妹夫黃小飛此時已辭了在廣州的臨時工,專門照顧小舅子。12月17日下午,在黃小飛堅持下,醫院同意讓黃杏初轉到廣州軍區總醫院。此時,黃杏初已經神智不清,第二天就上了呼吸機。

  廣州軍區總醫院呼吸內科主任黃文傑博士是黃杏初的主治醫生。黃醫生說,他當時就覺得很奇怪,這麼年輕的人,身體又這麼好,怎麼會有如此嚴重的肺炎?令黃醫生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件事是:由於給病人上呼吸機時,病人非常痛苦,醫院出動了好幾位醫務人員才按住他,儘管如此,這個身體強壯的漢子還是一腳踹斷了病床邊的護欄。

  2002年底,黃杏初病情好轉,結束靠呼吸機維持的日子。2003年1月10日,黃康復出院。此時,河源醫院當初護送黃來廣州的葉醫生被感染,也在廣州軍區總醫院接受治療。黃臨走時去看望了他,安慰他不用怕。

  當初黃杏初拔管時,第一句話就是:「謝謝醫生,我覺得自己好像重新出生了一樣……」然而他沒意識到,他被非典流放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會不會是我害了那麼多人?」

  2003年2月6日,康復後的黃杏初回到深圳的酒樓上班。2月7日左右,關於非典的傳聞鋪天蓋地般流傳開來。「首例病人是河源的,傳染給了河源醫院好多醫務人員……」黃內心開始產生了一個問號,個問號隨著非典疫情的擴散,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我得的是不是就是非典呢?我是不是第一個?會不會是我害了那麼多人?為什麼沒有傳染給家人和朋友呢?廣州軍區總醫院的醫生也沒有被我傳染,我現在是不是還有傳染性呢……這些問號一直在心中折磨著他。

  自從有這種懷疑之後,黃杏初擔心得病經歷被人知道會影響酒樓生意,就跟老闆主動請辭,但愛才的老闆不讓他走。2月20日,黃杏初所在酒樓由於屬違章建築被拆除。酒樓老闆另擇地裝修,重新開張。此時非典疫情已愈演愈烈,黃杏初沒去新酒樓上班,只跟老闆保持電話聯繫,碰到廚藝方面的請教,都是通過電話講解

  從廣州軍區總醫院出院後,黃杏初多次回去複診,也一直在打聽醫院有沒有人被他傳染。2003年2月24日,黃杏初來到廣州軍區總醫院複診時,從黃文傑醫生口中得知,自己可能是第一例報告的非典病例。社會上已經有很多人患上了跟他一樣的肺炎。4月25日,第二次複診,心肺未見異常。5月22日,黃杏初再次來到醫院複診。醫生說他身體健康,肺部陰影已經完全消失了。

  從知道自己「可能」曾經患上了非典開始,黃杏初沒有一天安寧過。不僅僅是媒體對他的追逐令他感到恐懼和驚慌,他的內心也一直受到問號的折磨。因為不勝其煩,黃杏初甚至曾希望主治醫生開張自己沒有得非典的證明。「因為外界說非典傳染性很厲害,打個照面就能傳染,可是我的同事、朋友和親人都沒有生病。

  從後來的採訪中,我們大致勾勒出黃杏初這些日子的生活。非典疫情爆發後,黃杏初為了躲避媒體的追蹤,回到了河源柏埔鎮老家,一直躲在家中樓上。前後幾批記者趕到東方村想採訪,他一清二楚,就是不願意出來。事實上,最初黃杏初不認為自己得了非典。他更擔心這件事讓更多人知道後,以後生活無以為繼。為了治好病,家裡總共花了十多萬,其中向親戚朋友借了七八萬。

  不過,黃杏初沒想到的是,命運已經緊緊將他與非典這個名詞相連,躲避根本不是個辦法。5月12日,深圳一家媒體在沒採訪到黃杏初本人說法的情況下,刊登了有關黃杏初的報導,稱其欠下醫院數萬元醫藥費後「神秘失蹤」。並刊登了黃杏初曾經工作過的深圳酒樓照片(事實上此酒樓新開張,已非黃原來工作過的酒樓)當天,原本非常興旺的酒樓生意一落千丈,只來了六名食客。

  這件事由黃杏初在深圳的朋友電話通知了他。黃遭受了很大打擊。他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是他連累了酒樓,連累了曾經仗義相助的老闆。黃杏初告訴記者,老闆人很好,很義氣,對他很不錯。在他生病期間,老闆給了他3萬元醫藥費,之後並沒有「嫌棄」他曾經得過非典,仍舊讓他回酒樓當廚師,他要辭工,老闆還盡量挽留。黃杏初心頭充滿了對朋友的內疚。

  這件事後,黃杏初更低調了。他先後換了五六個手機號碼,連最熟悉他的人也聯繫不上他。他專門買了一頂帽子,出門時把帽檐壓得低低的,生怕人家認出。大部分時間他就躲在自家樓上,偶爾到鎮上走走。黃小飛曾狠狠地罵過這個小舅子:你又沒有做壞事,幹嗎要把自己弄成這樣子?

  曾經先後有幾路新聞媒體的記者探訪過黃家,給這戶普通農家帶來了沈重壓力。焦慮的黃母對來訪記者提的問題一概拒答,甚至大罵,差點拿掃帚趕走來客。

  而躲在閣樓上惶惶度日的黃杏初,心中始終盤旋這串問題:外界是否會把他當成「傳染源」?如果是,對別人來說就是罪孽?自己今後的生活,究竟要怎樣過?因為苦悶,黃杏初常常打電話向黃文傑主任傾訴。他希望這位曾救過自己命的醫生能再救他一次。

  黃主任後來告訴記者,他能感受到黃杏初的痛苦,也勸過他,讓他不要自卑。黃杏初的問題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問題。非典病人在治療康復以後,就是完全正常的人,應得到公平對待,如果他們連工作都找不到了,做醫生的挽救他們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呢?

  正是在黃文傑的勸說下,黃杏初決定結束逃避的日子,站出來直面媒體。

  全世界終於看到了他

  5月22日,醫院從黃杏初捐獻的血清中檢出高滴度的保護性抗體,證明他當初得的確實是非典。而廣東省防非典專家組的副組長黃文傑博士認為,黃杏初的傳染鏈也只是到河源醫院受感染的幾名醫務人員為止,沒有向外擴散。這些信息,多少解開了黃杏初心中鬱積已久的疑惑。當天採訪中,黃杏初也自稱心情比前幾個月好多了。

  2003年5月22日,在父親和妹夫的陪同下,一直被媒體傳為「神秘失蹤」的黃杏初終於露面了。在廣州軍區總醫院的安排表上,黃杏初早上要接受各項身體檢查和捐獻血清,下午3點是新聞發布會。出於黃杏初本人意願,醫院只邀請了為數不多的廣州媒體

  然而當天早上情況就失控了。5家電視媒體寸步不離地跟著黃杏初。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有五臺攝像機齊刷刷盯著。抽血化驗時,攝像機下護士的手都在發抖。到了下午的新聞發布會上,廣州幾乎所有新聞媒體都趕到了廣州軍區總醫院,將會議室圍得水泄不通。人們想知道,全球首例報告的非典病人這些日子去了哪裡,他究竟如何得病的,現在在做什麼、身體怎樣……

  那天,從早上8點開始,記者就趕到廣州軍區總醫院採訪,一直到下午5點30分左右才離開。整個採訪過程中,記者深深感受到黃杏初這些日子來不得不倒的苦水,以及面對傳媒和公眾,他的無助和驚恐。

  黃杏初實在太不起眼了。以至於記者第一次與他擦肩而過時,絲毫沒意識到這個人就是全世界都想見的人。5月22日上午8點,記者在廣州軍區總醫院辦公樓的門口看到一個中年男子,穿著襯衣,個子不高,微胖。他沒有引起我們注意。後來在醫院介紹下,才知道他竟然就是黃杏初。黃不太說話,一臉樸實。他的「新聞發言人」是他的二妹夫黃小飛。而其父黃柏勛不會說普通話,也不大會聽,一口客家話。

  黃杏初顯然不習慣面對如此多攝像鏡頭。在身體檢查過程中,時刻都有五六臺攝像機對著他,抽血、照胸片、做心電圖等等。不太愛說話的黃杏初稍有些情緒,幾次強調他要說的都會在下午的發布會上說。然而記者還是不放過每個採訪機會。後來黃杏初甚至「玩起了失蹤」。好幾次,看到他進了科室裡面進行檢查,然而半天不見出來,原來是從另一條通道走了。為躲開攝像機,黃杏初還在醫院小巷子裡來回走,直到甩掉記者為止。

  黃小飛告訴記者,如果沒有他陪著來,黃杏初還是不敢露面。「他膽子很小,平時就不太說話。」黃小飛又說,他們只是平平常常的農民,都是小人物,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大事,也沒做過什麼壞事。沒想到一場大病後突然有那麼多媒體來找,覺得挺難為情的。在醫院走廊裡,黃小飛甚至躲到了岳丈身後,以避開無所不在的鏡頭。

  或許老實的黃杏初以為這會是個開始,也是個結束,把能說的都說了,媒體就該停止追逐了。但結局卻往往出人意料。不管黃杏初願不願意,因為非典,他必將被載入史冊,注定要成為他並不樂意的「名人」。

  還能重操舊業否?

  因為患上非典,而且是全球第一例報告病例,黃杏初從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農民,一個默默奮鬥了數十年成材的廚師,瞬間成了世界「名人」。然而這個「名人」卻揹負著心理上極大的痛苦。

  黃杏初家裡還有三個孩子,最大的不過十多歲。在他生病期間,80多歲的爺爺奶奶都來看過他,包括照顧他的妻子和妹夫,沒有一人被他傳染。農村人很樸實,儘管知道黃杏初得過非典,但並沒有人刻意避開他和他的孩子。

  但黃杏初的工作是個大問題。原本每月工資一萬多元的他,看病花光了家裡的錢,還欠下了親友的債,康復後卻找不到工作了。有人認為,黃杏初到了哪裡(酒樓),哪裡肯定就不行了。黃杏初說,即使老闆叫我回去上班,我也不敢回去。一天只有六名食客的事情給黃杏初留下了心理陰影,無形的壓力迫使他不得不處於失業的狀態。

  黃杏初露面當天,在醫院安排下,記者和黃杏初及其家人一起吃了中午飯。吃飯間,黃杏初話仍是不多,不一會就吃完了兩大碗飯。大多數有關非典的問話都是由黃小飛作答。但一談到做菜,黃杏初頓時活躍起來。黃杏初做菜很有天分,他的廚藝是自學成材。有什麼好吃的菜,老闆都帶上黃杏初,他吃上一兩遍,就能做得比原來的還好吃。席間,我們都興致勃勃地聽起了黃師傅的現場點評。

  黃杏初告訴記者,他是專做客家菜的廚師,很少做野味,但肯定也做過一些,數量很少,大多是野豬之類。在原來的酒樓裡工作時他有很多招牌菜,其中最得意的是「三杯鴨」。飯後,經過餐廳廚房時,記者注意到黃杏初放慢了腳步,特意走過去看了看掛在廚櫃裡的鴨子,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他搓著手說,很久沒有做菜了,真想早一點重新拿起杓子。

  直到採訪結束很多天後,黃杏初看鴨子的神態仍在記者眼前揮之不去。

  那只是一個最小的願望,一個被非典像噩夢一樣糾纏的農民,希望回到心愛的崗位上。黃杏初說,希望非典平息後,他能夠回到深圳為原來的老闆工作,好努力報答他。

  後來,黃杏初留給記者一個在深圳的電話號碼,告訴記者,只要他去深圳找著工作,就能打通。然而直到記者寫稿時,電話仍然處於關機狀態。

  記者希望,能夠早一日吃上黃師傅親手做的「三杯鴨」。


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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